“姑娘,你先是安排人刺殺我,又著人綁架,再借我的名義潛藏進將軍府。且不說還有什麼其他我不知道的事,隻這三件,就怎麼看都不像是殷國的細作會做的啊。”蕭祈年收起自己那一臉吃驚的表情,坐在沈婉的對麵,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看。沈婉本也沒指望他會信自己的話,於是笑道:“晉王殿下瞞著京裡那些人,偷偷從封地來肅慎城,是為了半月前靖遠將軍吃了敗仗的事吧?”“可惜瞞得了那些蠢貨,卻沒瞞過姑娘的眼睛。”“我知道的事情,他們一點不少都知道。”沈婉斂袖坐下,氣定神閒地回視蕭祈年。四目相對之時,沈婉卻發現蕭祈年眼中波瀾不驚,似乎根本沒聽懂自己剛才那番話裡暗示的意思。“晉王殿下不在乎?”蕭祈年笑道:“習慣了,有那麼多雙眼睛盯著我,本就不差姑娘這雙。更何況,姑娘的眼睛生得如此漂亮,如此賞心悅目。”沈婉忍不住白了蕭祈年一眼,“看來,晉王殿下之所以能活到今日,是真的因為君子坦蕩蕩,令人半點錯處都尋不到。”“隻看這雙眼便可知道,姑娘與他們並非同路人。那些人的眼睛都像死魚眼睛一樣,渾濁得很,哪有姑娘這般靈動?”蕭祈年慵懶地靠在椅背上,“所以,姑娘知道的事情他們未必知道。”“殿下這識人的辦法還真是簡單啊。”沈婉乾笑了兩聲,“隻是,合作未必同路,豈不聞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連王府的榮華富貴都看不上眼的人,會因為貪財而冒險把奴籍給我?”蕭祈年起身走到沈婉麵前,俯身把臉湊到她的眼前。沈婉忙往後仰頭,免得鼻尖與他碰到一起。在咫尺間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蕭祈年直起身笑道:“沈姑娘,蕭祈年是個閒散的王爺,不是個好哄的傻子。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不如開誠布公談一談,如何?”沈婉略一沉吟,點頭道:“晉王殿下說得沒錯,認下沈國公千金的身份的確是最為明知的選擇。當年國公爺蒙冤入獄,舉家遭難,若真有子嗣留下,這血海深仇是給烏桓做內應的絕好借口。”“那你為何要否認?”蕭祈年的目光片刻不離沈婉,隻希望從那麵具沒有遮掩的嘴角和眼神裡,得到蛛絲馬跡。“我沒有否認。”沈婉直視蕭祈年的眼睛,“對於藏在肅慎城的烏桓細作而言,我就是沈國公的千金。國公爺蒙難之後,家中所有女眷臉上都被刺了字,永世為奴。國公爺的夫人不堪受辱,於獄中自儘。隻剩下國公爺的女兒,也就是我,死裡逃生。”她的眼睛像是深淵,一眼望不到底,所以也就無法辨認,這浮在表麵的平靜是她真實的內心,還是有意做給他看的。蕭祈年心裡輕輕歎氣,莫非真的如舅舅說的,是他有心結,才覺得這是當年那個小丫頭?緩了半晌,蕭祈年才低聲道:“沈國公的女兒也……”他忽然止住了話頭,負在身後的手微微顫抖。直到如今,想起那件事時,他仍覺得自己的手上殘留著那個小丫頭的血。熾烈而絕望,從胸前奔湧而出,越過了冰冷的刀刃,落在他手背上。“死在獄中了。”沈婉語氣平平地接下了蕭祈年未說完的話,“屍體裹著破草席扔到了亂墳崗,隻是天不絕忠良之後,她被人救了。”“真的嗎?”蕭祈年俯身握住沈婉的手臂,顫聲問:“她真的還活著?”沈婉有些疑惑地偏頭看他,“至少,烏桓那些細作知道的是這樣。”“那真相呢?”蕭祈年不肯放棄這個機會,“當年我派人回去找過,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沈婉輕輕拿開蕭祈年的手,“晉王殿下,一個九歲的小姑娘遭了那樣的事情,是不可能還活著的。”蕭祈年失神,後退兩步,低聲道:“抱歉,沈姑娘,冒犯了。”沈婉微微一笑,“殿下還想知道什麼?”“你為誰辦事。”蕭祈年深深吸氣,重新整理好被舊事打亂的情緒,“江湖人遇上敵國細作,多是殺之而後快,我還從未見過姑娘這樣用心周旋的。”“我的確是奉命而來,至於奉誰的命,恕我不能說。不過殿下可以放心,不是京裡那些人。”蕭祈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突然毫無征兆地握住沈婉的手腕。沈婉吃了一驚,指尖按住蕭祈年脈門,側步轉身將他反剪了手按在桌麵上。“疼疼疼,姑娘放手放手。”蕭祈年也不掙紮,隻一味地告饒。沈婉放開手後退幾步,疑惑地看著蕭祈年。她實在不明白,蕭祈年為何會突襲自己脈門,卻又手下留情讓自己將他製住。沒有殺他,便可證明自己並非是烏桓的細作嗎?這未免也太簡單了。蕭祈年揉著手腕,踱步到門口,背對著沈婉看著外麵,嘴角揚起。若不是他在那一瞬間感受到了那隻手的冰冷和脈搏的加速,那麼他會相信沈婉的話,會相信當年沈國公家的事情與眼前這戴著麵具的女子完全無關。可是,她的手冷汗涔涔,心也跳得十分厲害,表麵的平靜不過是強行克製了情緒的結果。沈婉看著蕭祈年的背影,擰眉沉吟片刻,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恍然大悟。“晉王殿下,半個月之前的那場敗仗,無論是靖遠將軍,還是肅慎城,都受不住第二次。”“你也是為此事而來?”蕭祈年轉過身來,表情如常。“烏桓國耗費十幾年心血,在肅慎城織了一張情報網。靖遠將軍就是吃了這細作的虧。”沈婉走上前,壓低聲音道:“我奉命前來,正是為了將這些細作一網打儘,永絕後患。”“所以姑娘才要入將軍府,成為他們絕好的情報來源?”“我知道,殿下現在對我的身份仍有疑慮,難免會覺得,我暗通細作叛國,是為了報家仇。”“我是希望……”蕭祈年才要解釋,卻發現沈婉完全沒打算給他插話的機會。“殿下既已派人去查我的身份,那就等一切都清楚了之後再說。”蕭祈年想了想,“也好,那這幾日,就委屈姑娘先住下。”又補充道,“將軍府簡陋,希望舅舅安排的屋子姑娘能滿意。”剛站在章懷英給準備的屋子裡時,沈婉本是想說滿意的,可目光落在床上有兩床被褥之後,生生將那聲道謝給咽了回去。章懷英催著蕭祈年娶妃納妾的事,沈婉早有耳聞,也知道章懷英身為長輩,可以說為了這件事情,是操碎了心。可她怎麼也沒料到,自己頭上頂著官奴的身份,製造出如此巨大的身份鴻溝,竟也沒能讓這位將軍收斂一二。倒是蕭祈年,一反常態十分滿意章懷英的安排,連聲稱讚之後,把人送出了門。屋中隻剩下她和蕭祈年兩個人,而蕭祈年毫不見外地一屁股坐在床上,四仰八叉栽倒在繡了鴛鴦的被褥上。沈婉遠遠地站在門口,道:“將軍府再如何簡陋,也不至於連兩間空屋子都沒有吧?”“是我讓舅舅這麼準備的。”蕭祈年一骨碌坐起來,看著沈婉笑,“你不是也說了,周圍有很多雙盯著我的眼睛。”“平日裡閒散王爺的風流韻事,我也聽說過幾段,可我是官奴,你再不濟也是個王爺,你就不怕傳到宗正寺的耳朵裡,授人以柄?”“正因為姑娘現在頂著官奴的名頭,我才需要這樣做。”蕭祈年走到沈婉麵前,“除非,姑娘想讓更多的人知道,你來我這兒是另有目的?”“自然不想。”現在這種情況下,難保盯著蕭祈年的人裡麵,有沒有通敵的。可沈婉怎麼也看不出,這與現在的自己的處境有什麼關係。蕭祈年解釋道:“不管我還是我舅舅,在聽說姑娘是我救命恩人之後,第一反應都是姑娘想借此機會脫離苦海。”他沒繼續說,但沈婉已經明白了。於王爺有恩,僅僅隻希望擺脫奴籍,變成一個普通人實在說不過去,借此飛上枝頭變鳳凰,換得後半生榮華富貴才是人之常情。沈婉認命地歎了口氣,真是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坑。床隻有一張,人卻有兩個。沈婉認真思考之後,拒絕了蕭祈年的君子提議,執意選擇睡地上。這樣一來,即便有人突然闖入,也可以借口說,她月信在身不能與王爺同床,隻留在屋裡聽吩咐。蕭祈年擰不過,隻好將兩床被子都塞給她,自己拿了件外袍蓋在身上。夜裡,沈婉翻身坐起來,借著月色,靜靜看著熟睡中的蕭祈年。這麼多年過去,曾經意氣風發的眉眼如今也染上了倦色。雖說輪廓變得硬朗了很多,但仍舊依稀可見過去的影子。沈婉將手覆在胸口上,淺淺地笑了一聲。這個一刀刺入她胸口的人,當時是真的想殺了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