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昨日城門口不見了蕭祈年後,靖遠將軍章懷英這一晝夜滴水未進,粒米未沾。這些日子裡,莫名其妙的倒黴事真是一樁接著一樁來。先是一場手拿把攥,幾乎穩贏的仗輸了個徹底,戰敗請罪的文書剛寫了送回京裡,正等著朝廷的處罰時,又在他管轄的地界上丟了晉王殿下。幸虧了晉王殿下是他的親外甥,否則朝廷那班人定要用這件事情大做文章。章懷英在廊下來回踱步,摸著腰裡一直不離身的虎符。先皇駕崩之後,這些人惦記著奪他兵權不是一天兩天了。隻不過烏桓一直都虎視眈眈,朝裡那些將領沒人敢接這差事,文官又怕張羅換將之後擔兵敗的責任,所以才拖到了現在。當年沈家出事的時候,他也曾想上書乞骸骨,離了這是非之地。可先皇說得對,沒了皇後,祈年在朝裡就隻剩下他這麼個靠山了。若連他也倒了,曾經的鄭貴妃,現在的鄭太後絕不會放過祈年。章懷英猛然停住腳,眉頭緊鎖。難道,祈年從封地偷偷來肅慎城的事,被太後知道了?如果真的是太後派人帶走了祈年,那麼祈年現在怕是有性命之憂。念及這裡,章懷英的臉色愈加難看,正準備叫人加派人手出去找時,門口守著的兵卒一溜小跑來到近前。“將軍,外麵有人求見,讓屬下把這個呈給將軍。”說完,兵卒雙手呈上一塊玉佩。章懷英目光落在玉佩上,愣了一下, 忙走下台階,一把抓過玉佩細看,“人呢?現在何處?”“回將軍,還在門外候著。”“快請進來。”兵卒應聲離開,章懷英手裡捏著玉佩,沉吟不語。東西的確是蕭祈年的,可這送東西的人是何來意卻不好分辨。是從亂箭之下救了蕭祈年,還是挾持他為人質來做交易?耳邊腳步聲響,章懷英收了思緒,抬眼看向來人。“你?”章懷英吃了一驚,嗬退了周圍的人之後,大步上前握住來人的手,“祈年,你可嚇死舅舅了。”蕭祈年笑道:“實在是事出突然,一時找不到人通知舅舅,還請舅舅莫要見怪。”“回來就好。”章懷英將玉佩塞回蕭祈年手裡,目光又落在他身後的人身上。他從未見過蕭祈年出行時身邊帶著女子,更不曾聽聞,蕭祈年身邊有一位戴著麵具的姑娘。難怪會被人半路劫走,定是怕有人跟著礙事,不許侍衛隨行保護。見章懷英麵露疑慮,蕭祈年了然一笑,“這位是沈婉姑娘,我這次能逃得性命,多虧了沈姑娘的神機妙算。”“哦?”章懷英再度將沈婉打量了一番,“多謝沈姑娘救了祈年。”“分內之事。”沈婉垂眸見禮,“將軍如此說,太見外了。”“分內?”章懷英看看蕭祈年,又看不過是尋常百姓的沈婉。蕭祈年怕他誤會,說出什麼來,連忙道:“舅舅你彆誤會,這位沈姑娘於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買了她的奴籍,打算回封地的時候,將她帶回府裡。”“奴籍?”章懷英的眼睛比剛才又瞪圓了許多,什麼時候殷國連官奴都這麼有本事了?“說來話長。”蕭祈年把章懷英扯到一旁,低聲道:“我已經讓隨影去查了,等有了結果再跟您說。”“我還道你是自己來的,把隨影扔封地了呢。原來,他是一路跟著你的?”章懷英訝然,“這小子也太不長進了,就讓人從眼皮子底下把你劫走了?人呢?”蕭祈年一聽這話,便知道章懷英現在一準兒想暴揍隨影一頓,立刻解釋道:“是我不讓他插手的,想看看劫我的人究竟是何目的。”章懷英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那你以身犯險的結果呢?”“喏。”蕭祈年朝乖乖站在原地的沈婉努嘴,“這不是帶回來了?”“這算什麼意思?”章懷英被他這番話說糊塗了,“費這麼大力氣,她就是為了讓你帶她回晉王府?”“目前看,是的。”蕭祈年無奈地回答。章懷英扭過頭去細細地將沈婉看了一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似乎也不錯。”蕭祈年覺得章懷英大概是理解錯了什麼,問道:“什麼不錯?”“你放心,我朝有納奴籍女子的先例,而且你現在是個不得勢的閒散王爺,宗正寺肯定也懶得管你。”章懷英的手搭在蕭祈年的肩膀上,語重心長地道:“祈年啊,你也不小了,正室王妃娶不著合心意的,可以先納妾啊。”蕭祈年尷尬地咳了兩聲,低聲道:“舅舅慎言。”“這有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看她仍舊是做姑娘時候的打扮,說明待字閨中。再者,她是官奴,被王爺納為侍妾也不算是辱沒了。你要是不好意思去說,沒關係,我去跟她說。好歹人家姑娘對你有救命之恩,我這個長輩親自去提親也不為過。”說完,章懷英竟真的轉身要去找沈婉。蕭祈年慌忙拉住他手臂,苦笑道:“舅舅,人家跟我來,可不是為了嫁給我。”“哦?”章懷英頗感興趣的一挑眉,語氣也正經了許多,“連王府的高枝都瞧不上,想必是另有所圖?”蕭祈年笑而不語,走到沈婉麵前,笑道:“多有怠慢。”沈婉垂頭回禮道:“王爺平時也對府中其他官奴如此客氣?”“姑娘不同。”蕭祈年彆有深意地回答。沈婉並不打算深究他這話背後的意思,看了一眼遠遠站著,朝這邊張望的章懷英,對蕭祈年道:“王爺與靖遠將軍許久不見,想必有很多話要說,我不便打擾。”“姑娘不如先去屋裡坐著,稍後我與舅舅敘過了舊,再來尋姑娘去安頓,如何?”“好。”章懷英走過去的時候,蕭祈年正在看著沈婉的背影出神。“你覺得她是烏桓國的細作?”這是章懷英能想到的唯一一個理由,也唯有這樣,才能夠解釋,為什麼一個救下了王爺的官奴,沒有選擇脫離奴籍,沒有要求王爺娶她,而是選擇什麼也不圖,隻要求隨他回府。蕭祈年沉默了片刻,慢慢地道:“舅舅還記得沈國公家那個丫頭嗎?”“記得,當年回京述職,我在國公府見過那丫頭一次。”提及舊事,章懷英長長地歎了口氣,“這一晃十幾年了,她要是還活著,也該出落得亭亭玉立,有個好歸宿了。”“她活著。”蕭祈年收回目光,轉頭直視著章懷英。“你說什麼?”章懷英吃了一驚,“她……她不是你親手殺的嗎?”蕭祈年胸口窒了一下,艱難地點了點頭,轉頭盯著坐在屋中客座上的沈婉,“可我覺得,就是她。”“你說她?”章懷英順著蕭祈年的目光轉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沈婉,“當年她死在獄中,戶部一應記錄也儘數銷毀,怎麼會有奴籍?再說,那丫頭也不叫沈婉。”“母後尚在時,曾召沈夫人入宮陪伴,當時我也在,沈夫人言語間提及,女兒乳名喚作婉兒。”蕭祈年的聲音越來越低,“與母後相處的時光,我都記得很清楚。”章懷英皺眉思索半晌,“那丫頭當年臉上被刺了字,偽造奴籍以備萬一,也不是沒有可能。”“我驗過,奴籍是真的,或許是冒名頂替,還要等隨影查過之後才知道。”“或許隻是因為你的心結,所以才覺得她就是那丫頭。”章懷英心疼地拍了拍蕭祈年的肩膀,“祈年,當年那種情形下,你什麼都做不了。”“如果當年被父皇處死的人是我,他們也許就不會死。”“先皇曾在私下裡對我說,沈家在,他睡不安穩。功高震主,有沒有鄭家的誣陷都是這個結果。”章懷英剛準備歎氣,又趕緊收住,轉移話題,“你準備拿這位沈姑娘怎麼辦?”蕭祈年也知當年的事對章懷英而言,是一道從未愈合的傷口,故而也不再繼續說,想了想道:“既然目的不明,不如靜觀其變。”“也好。”章懷英點了點頭,“我去安排人給你們準備住處。”“有勞舅舅。”蕭祈年眼睛一轉,又補充道:“隻準備一間屋子就可以,還是放在眼皮底下看著最讓人放心。”章懷英聞言,指著蕭祈年滿臉壞笑地道:“算你小子有長進。”說完,他徑自往後院去了。蕭祈年整理好了心情,進屋去找沈婉。他的腳才邁過門檻,隻見沈婉款款起身,對他道:“王爺誤會了。”“啊?”蕭祈年一愣,“什麼?”“王爺誤會了。”沈婉重複了一遍,又繼續道:“我並非是沈國公的女兒,奴籍的確出自官家之手,也不是冒名頂替。”蕭祈年有一瞬間覺得,剛才他在和章懷英說話時,沈婉就在一旁偷聽。可他也知道這不可能。他們站著的地方與屋門口相距甚遠,說話時沈婉一直坐在屋裡沒有動,他們也刻意壓低了聲音。除非沈婉內力深厚,否則根本不可能聽見。心念一動,蕭祈年眼中下意識露出提防神色,儘管他知道,沈婉就算能夠殺他,也不會現在動手。沈婉看在眼中,淡笑一聲,“離著不遠,所以你們說什麼,我都能看見。”原來是從口型判斷的?蕭祈年暗自舒了口氣,“姑娘既然不是沈國公千金,也就不是衝著報仇而來。主動放棄這樣一個絕佳的掩飾,對於一個細作來說,不是明智的做法。”“因為不需要掩飾。”“如此說,姑娘承認自己是細作?”“王爺,我是殷國人。”“嗯?”蕭祈年不解她為何突然這樣說。“所以,我自然是為殷國辦事的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