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傳來刺耳的刹車聲,跟著是人的呼喊聲。好幾個人同時喊,聽不清喊什麼,但是語氣都很嚴厲。雜亂的聲響過了好一陣才消失。薛阿姨望著窗戶的方向。窗簾緊緊合上。她不敢走上去掀開簾子看看外麵發生了什麼,甚至不敢走動一步,生怕外邊的人聽見了她。等四周安靜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出了口氣,伸手在萌萌的背上拍了拍。病毒暴發以來,小城裡一片混亂,死人自然是無計其數,治安更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到處都是打砸聲和尖叫聲,還有人放火。前天晚上,她聽見幾個女人一起尖叫,還有孩子的哭喊聲,薛阿姨抱著萌萌躲進臥室,仍能聽見那慘叫聲穿牆而來,持續了至少半個小時。然後不知道什麼原因,這些哭喊又忽然停止了,像是被剪刀剪斷了一樣戛然而止。薛阿姨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她女兒在外國工作,病毒暴發後就斷了聯係,親戚朋友們死的死,散的散,都沒了消息。她隻好躲在劉山家裡,與萌萌相依為命。劉山仍舊沒有下落,但是她想,至少劉山是警察,警察家裡至少會安全一些。沒人敢在警察家裡亂來吧?萌萌還是那般呆呆傻傻,外邊鬨得天翻地覆,她仍舊憨憨地舔著糖果,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候睡。她又在吃手了。薛阿姨想要阻止,手抬起一半又放下了。萌萌抬頭望著她,咧開嘴笑了,口水順著手腕往下淌。薛阿姨心中一酸,摸摸孩子的頭,歎道:"可憐的......"兩人困在屋裡已有多時,灶上煮著屋裡最後一把米。薛阿姨左思右想,隻能冒險出門一趟,總不能讓這一老一少在家裡活活餓死了。她家就在走廊另一頭,家裡還有些米麵和油,有些還是以前劉山給她的。薛阿姨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陣,好容易才鼓起勇氣走出屋去,哪知走廊剛過了一半便被人扯住了胳膊,要不是她的身體還壯健,真要嚇得坐到地上不可。隻聽扯住她的黑衣人道:"怎麼還在這裡?已經戒嚴了,趕緊走。""戒......戒嚴?"薛阿姨又驚又怕,舌頭都打結了。"治安管製,這個地區所有人都要疏散。"那人麵無表情地說,手裡仍牢牢抓著薛阿姨的胳膊,向另一個黑衣人道:"帶走,集中安置。"薛阿姨想起這幾天聽見的尖叫聲,想要掙紮,手腳卻酸軟起來,要不是有人架著她的胳膊,她的身子已經塌倒了,喃喃道:"孩子,孩子一個人在家裡呢。"她想指劉山家大門,又怕這些來曆不明的男人把萌萌也帶走了。隻稍稍一猶豫,已被帶著下樓了。樓底停了不少車,還有許多其他需要被安置的人,車聲人聲響成一片。薛阿姨像做夢一般看著同樣灰頭土臉的人們,忽然像是忽然從噩夢中驚醒一般,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猛地掙了兩下,嘶聲道:"灶上的火還開著呢!火還開著呢!"黑衣人馬上扭住了她送上車廂,薛阿姨拍著車門哭喊道:"作孽啊!孩子還在裡麵!"卡車已帶著眾人走遠了......張曼麗生長在北方,不習慣南方的陰濕。她一路風塵仆仆,天氣雖冷,卻出著一身大汗,濃黑的長發汗津津地貼著脖子,極不舒服,她想找條皮繩把頭發紮起來,卻騰不出手來。她兩手各拖著一隻大皮箱,胳膊上還挽著皮包。剛下過雨,地上十分泥濘,箱子上,和她的皮靴上都是泥點。更煩的是,她身邊擠滿了人,把自己的行李和身體撞得搖搖晃晃,要不是爸爸說皮箱裡有貴重物品,她早就想把大皮箱扔了。說起爸爸,張曼麗已經有一會兒沒有見到她父親了。一下車兩人就被人流衝散了。張曼麗踮起腳尖四處張望,前後左右全是人頭,她稍微一慢下來,後麵的人就踢上了她的箱子,罵罵咧咧地抱怨起來。張曼麗隻得繼續往前走。以前她聽向一鳴抱怨地鐵上的人如何多,車廂裡如何擠,乘客如何為了搶個位置吵架,甚至打架,總覺得天方夜譚。她上班一般都開車,要麼就打車。報社對她的考勤要求不嚴,實在不想去,也就不去了。如果天天上下班都像這麼擠,那也太慘了,她想。她邊走邊抬頭努力吸著氣,像魚兒在缺氧的水池裡那樣。道路被高山夾在中間,山頂隱在白濃的雨霧中,一架武裝直升機飛過,震耳轟鳴中,張曼麗看見右手的大山頂上有座巨大的高聳的煙囪樣的建築在雨霧中若隱若現,她看著那奇怪的建築,和頭頂上那一線天空,莫名地覺得有些陰森。好容易挨到營地,張曼麗看見不遠處有幾棟樓房,還以為是提供的住所,哪知自己卻和幾千人一起被留在樓房前麵的空地上。她給父親打電話,但是沒有人接聽。天又飄起小雨,她想往樓房的方向走一走,哪怕是能夠站在走廊上也好,卻鐵絲網攔住了。她正懊悔,自己怎麼帶了這麼多衣服,卻沒有帶雨傘,忽然鐵絲網被打開了,幾輛轎車駛過,張曼麗隱約看見車裡坐著的是幾個大人物,都是國際新聞中的熟臉,接著駛過一輛皮卡,木柵欄的縫隙中能看到裡麵關著一匹栗色的駿馬,背上搭著金色的馬服。在接下來的卡車上有十來隻籠子,大小不一,裡麵關著的有高挑飄逸的阿富汗獵犬,也有小巧滑稽的柯基犬。看見人多,狗兒們都嗚咽起來,獵犬金色的長毛在風中飄著,像綢緞一般。張曼麗氣不打一處來,擠過人群,向守衛又報了好幾次自己父親的名字,這一次守衛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直接把她推開了。她隻能氣鼓鼓地回到原地,坐在自己的箱子上。正沒著落處,忽然一頂雨傘伸了過來,張曼麗轉頭一看,是個尖嘴猴腮的年輕人,正舉著傘往自己身邊靠,臉上都是笑容。張曼麗認得這是某知名企業家的兒子,複姓司馬,還是上官。隻聽他笑道:"曼麗,我是歐陽啊,好久不見,沒想到在這兒把你遇上了。"張曼麗和他在飯局上見過,有一陣他還追求過自己。他的家世倒也顯赫,就是人長得太醜了。不過兵荒馬亂中總算見到了熟人,張曼麗長出了一口氣,笑道:"對,你是歐陽,我記得。"歐陽大喜,趁機湊得更近了,問道:"首長呢?他老人家還好吧?""我爸不知道跑那去了,我打電話也沒接。""沒事沒事,沒準忙著呢,他這麼忙的人。"張曼麗哼了一聲,道:"忙也沒用,還不是困在這兒了。"歐陽道:"沒準叔叔正在安排呢,他能是一般人麼。"張曼麗向來瞧不起歐陽,聽他這麼一說,更覺得委屈,高聲道:"也不知道把人放在這什麼意思?不是說有解藥麼?藥呢?"她的抱怨立刻引起周圍人的響應,大家紛紛嚷了起來,靠近鐵絲網的人還開始用手去拍打鐵網。喊聲很快彙聚成一陣陣怒吼:"發藥!發藥!發藥!"張曼麗和歐陽看大家的吼聲越來越大,越發覺得理直氣壯,也跟著喊起來了。哪知道剛喊了兩句,忽聽一聲慘叫。離兩人不到十米遠的地方,有個男人病發了,滿頭滿臉都是鮮血。四周驚叫連連,原本擁擠的場地,頓時給那個男人讓出一個圓圈來。那男人在圈裡翻騰打滾,名牌西裝在泥地裡揉得稀爛,鐵鉤一樣的手指在地上亂搔亂爬。人群恐慌起來,爭相遠離發病的人,有人吼得更大聲了,卻各自吼著各自的話,現場轟隆隆一片。張曼麗的臉發白了,什麼話都喊不出來,抖著手又撥起了父親的電話號碼。克裡斯站在樓房頂層的露台上,雙手拄杖,鳥瞰著人群中的騷動,吩咐把屍體運走。飄灑的冷雨打濕了他灰色的頭發,他卻毫不在意,反倒是深深呼吸著濕冷的空氣,就好像在家鄉一樣。兩名元首走上屋頂來,黑衣人想要阻止,克裡斯揮揮手放他倆上來了。"怎麼回事?解藥呢?"光頭的元首問。"抗體已經提取,正在做最後的檢驗。""還要等?要等到什麼時候?"光頭高聲道。"病毒隨時都會發作!""現在也是為了藥物的安全起見,您也不想出現什麼意外吧。"克裡斯也提高了聲音。"意外?還能有什麼意外?"光頭喊了起來,一麵用手指著樓下尖叫著互相推攘的人群。"還能比這更糟糕嗎?"他喊。"已經很接近了,但我不能讓它功虧一簣,"克裡斯冷冷道。"你這個!"光頭的雙手已經捏成了拳頭。跟他一起上來的棕發領袖連忙拉住他,道:"彆急,彆衝動。我們既然把這件事交給公羊會,就要相信它。"光頭兀自怒瞪著克裡斯。棕發又說:"你看,咱們不是已經到這裡來了麼?你想想,全世界有多少人能到這裡來?"克裡斯道:"我不是也在這裡麼?我跟你們一樣,也在等待。"棕發馬上道:"對,對,就是說嘛。"然後拍了拍光頭的後背。光頭哼了一聲,掉頭走了。棕發看看克裡斯,神情頗為尷尬,克裡斯微笑道:"放心吧,就算是要發作,也是我先。"棕發也跟著乾笑了兩聲。"你看,你看!這麼多大人物都在這裡,還不是跟咱們一樣等著,"歐陽道。他一麵說一麵用手指著樓頂上的克裡斯和領袖們。"你就放心吧,咱們得到的消息肯定沒問題。"他道。張曼麗看了一會兒遠處高樓上幾個模糊的人影,猶豫道:"但是解藥不會是有限的吧?萬一來的人越來越多怎麼辦?萬一不夠用怎麼辦?""不會,進來的時候你沒有看見那個圍牆嗎?上麵還有崗哨,荷槍實彈啊。"歐陽道。"而且,一般人能進來嗎?我爸就保了我一個人進來,連我小媽都沒告訴。能知道這個地方的人,全地球也就這麼多。"張曼麗聽著頻頻點頭。歐陽又道:"這兒的條件雖然不怎麼好,但是你看外麵都亂成什麼樣子了?這兒至少安全一點。而且來的大人物越多,就說明咱們得到的消息越準確。他們肯定是有辦法治這個病的。你看,這兒還這麼多救護車呢,那個房子多半是個醫院。"鐵絲網外麵停著一長串白色的小客車,都塗著紅十字的標誌,車身上用中英文寫著:"醫療救護"。張曼麗看著這些紅十字,安心了一些,但眉頭依然皺著,仍不時地看著手機......第二天上午,雨停了。天空散發著慘白的光。山穀裡越來越冷。不時有人病毒發作,每次慘叫聲響起,大家心中便又增加一分寒意。張曼麗蜷縮在皮箱上,身上亂七八糟地裹著衣服,一件襯衣被當做頭巾緊緊包裹著頭臉,露出一雙憔悴的眼睛。在野地裡呆了一宿,她又冷又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夜裡好幾次,她要求去救護車裡呆一會兒,都被拒絕。歐陽靠在她的身旁,聳拉著腦袋,迷迷糊糊地打著盹。周圍的人有些擠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有些直接躺倒在泥地裡。除了病發者的叫喊,沒有人說話。克裡斯冷眼鳥瞰著疲憊的人群,一麵跟手下人交代著些什麼。忽聽身後一陣騷亂,光頭領袖獨自闖上天台來了。"解藥呢?馬上把解藥給我!"還沒走到克裡斯跟前,他就大喊起來。"很快就準備好了,最遲明天就可以給大家接種。我在廣播裡跟所有人都說過了,"克裡斯道。語氣十分平靜。"去你媽的廣播,"光頭道。"你以為我跟他們一樣嗎?"他說著指了指樓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又道:"我現在就要!你他媽現在就給我!"他的吼聲太大,連樓下不少人都聽見了,紛紛向上張望。天台上的黑衣人趕緊把他攔住。"我手底下的人你都弄到哪裡去了?為什麼直升機也被封鎖了?這他媽是我的直升機!我的直升機!"他的胳膊被黑衣人抓住,卻仍然叫喊著。"你這個老混蛋,我早跟他們說過你靠不住!你到底在耍什麼花樣!"他聲嘶力竭地吼著,忽然喉頭一甜,吐出一大口血來。他看著地上的一灘鮮血發了會兒呆,忽然暴跳起來,掙脫了兩邊的黑衣人,撲上去扭住了克裡斯的前襟,怒吼道:"你這個老騙子!你把我們都騙了!都騙了!"他口裡吐出的血越來越多,把嘴都糊住,罵道後來,隻能發出咕嘟嘟的聲音。病毒發作極迅速,很快他的肌肉就痙攣了起來,抓著克裡斯的手不自覺放開了,開始猛烈地顫抖起來,嘴裡兀自嘟囔著咒罵,兩眼如要噴出血來。克裡斯冷冷看著他全身抽搐,腳步搖搖晃晃,隻往他胸口輕輕一推,光頭便翻身從天台邊沿摔了下去。樓下的人群發出巨大的驚歎聲,眼睜睜看著他從高樓掉落,接著一聲悶響,光頭已摔成一團血肉。人群沉默了片刻,跟著呼喊了起來。樓下亂成一團,大家跟沒頭蒼蠅一樣亂闖亂撞,有些人想爬到鐵絲網上麵去,卻被另一些人扯下來,人們踏著彆人的身體往上爬。張曼麗被嚇得雙腿發軟,抱著行李箱癱坐在泥地裡。歐陽跪在她身邊,忽然像見了鬼一般指著遠處,喃喃道:"那個......那個......"張曼麗順著他手看過去,隻見鐵絲網對麵的救護車開動了起來,其中一輛的後門沒有關嚴,在空中不住開合,能看到它們隻是個鐵皮車廂,什麼設備也沒有,反倒是剛才發病的幾具屍體碼放在裡麵。張曼麗忽然明白過來了:這根本不是什麼救護車,沒有救護車,這些是裝屍體的車子。她嚇得靈魂出竅,忽覺肩膀一陣劇痛,隻見歐陽正死命抓著自己,大口大口地吐起血來。張曼麗尖叫起來,拚命把歐陽推開,使出全身力氣,連踢了他兩腳,才把他踢翻在地。張曼麗看著歐陽在泥地裡抽搐叫號,又拿起手機,撥著電話的手上滑膩膩地全是他的鮮血。電話仍舊無人接聽,張曼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哀哀喚道:"爸爸......爸爸......"克裡斯站在天台上,用手帕揩拭方才噴在自己胸前的血漬。解藥很快將在全世界大規模分發,但是這個山穀裡的人卻不配得到。所以他發出秘密的通知,告知解藥研製成功的消息。就像所有的關於財富,權力和成功的資源一樣,這個消息隻為金字塔最頂端的人知道和壟斷,隻有他們才有能力到達這裡。他們利用普通人做夢也想不到的資源和伎倆,到達這個與世隔絕的山穀,他們的權力越大,就走得更深,離解藥也就越遠。廣場上的救護車,和廣播裡的通知都是用來安撫大家的。安撫大家度過病毒暴發前最後的時光。"你們不是費儘心機想讓自己區彆於千千萬萬的普通人嗎?那麼好吧,就讓我來做一個劃分,用生與死。"克裡斯向廣場拋下了帶血的手帕。人們的呼救聲如同交響樂般彙聚在一起,盤繞在他周圍......對周雅婷來說,艱苦的跋涉還在進行。一路上到處都有公羊會的人和車來來往往,她隻得像流浪的貓狗一般,在暗處和夜裡走動,等到了劉山家樓下,她已累得不成人形了,臉上手上臟得烏漆漆一片,每爬一層樓梯,都不得不歇上一會兒,心跳之快,簡直要從口中衝出來了。哪知還沒有爬到劉山家那一層,一股刺鼻的焦糊味便撲麵而來。周雅婷一驚,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跑著爬上了最後的一段樓梯。焦糊味更濃了,果然是從劉山家裡傳來的。周雅婷撲在門上開始敲打,沒有人應。她完全顧不得被公羊會發現,一麵把門擂得砰砰響,一麵大喊著萌萌的名字。還是沒有人回應。她把耳朵貼在門上,久久才聽到裡麵傳來一陣微弱的咳嗽聲。周雅婷發瘋一樣地開始用肩膀撞門,門縫溢出淡淡的煙霧,讓她咳嗽連連,肩膀上的傷口更是疼得如火烙一般,半邊身子都麻木了。她轉來轉去地看著四周,忽然發現地上有把破爛的木椅,她連忙奔過去,對著木椅子狠踩了兩腳,把長木條卸了下來,用它撬門。木條擠進門縫裡吱嘎作響,周雅婷雙手握著木條一端,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上麵,細小的木刺紮進手掌,她渾然不覺。然而,木條啪地一聲斷了。非但沒有把門撬開,尖銳的斷裂處反而在她的小臂上劃出了一道五寸來長的血口子。周雅婷扔掉了手中的半截木棍,靠在牆上大口地喘著氣,她兩日兩夜幾乎沒怎麼休息,也沒怎麼吃飯,此時頭腦一陣陣發暈,耳朵裡都是自己心跳的聲音。便在這時,樓上忽然傳來腳步聲,有個男人跌跌撞撞地走下樓來。周雅婷跟見到救星了一般,趕緊迎了上去。那男人見到周雅婷嚇了一跳,後撤了兩步。他看起來身體倒是還健康,但是前襟和雙手都沾著血跡,衣服也撕爛了,好像才跟人生死搏鬥了一番。周雅婷撲過去,握住他手臂道:"幫幫我!幫幫我!孩子困在門裡了!"那男人瞪大了眼睛瞧了她兩秒鐘,忽然大喊一聲,甩脫她手,往樓下奔去。周雅婷瘋了樣地撲去抱住他腰,嘶聲道:"屋裡著火了!萌萌還在裡麵!她不能死!她是!她是......"那男人拚命掙脫,周雅婷感覺拳頭落在自己的頭上,背上,但仍舊死不鬆手。忽然,男人一記重拳打在她肩頭的傷口上,周雅婷感覺半邊身子一麻,跌在了地上。男人片刻沒停,咚咚咚地跑下樓去了。周雅婷爬回門前,艱難地站起來了。大門在她的淚眼中一片模糊。"我要把門踹開,"她自言自語道。"天下沒有踹不開的門,"她一麵說著,一麵慢慢後退。"隻要你相信......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相信......"山穀之中,仍在進行無望的逃命遊戲。大家湧向廣場四周的高牆和來時的道路,廣場的中央已經空了出來,堆疊著死於病毒或踩踏的人們。克裡斯從樓上下來,在屍堆中信步檢視。有個穿著軍裝的男人側臥在地,克裡斯用手杖頂住他的肩膀,讓他翻過身來。這也許是某國的元帥,胸襟上還彆著閃亮的勳章。克裡斯哼了一聲,邁腿從他的屍體上跨過去了。一場混亂之後,加上病毒暴發加快,山穀裡已經不剩多少人了。屬下向克裡斯報告,問他是否要直接對剩下的人實行"終結"。人們的呼喊聲仍遠遠傳來,克裡斯對著屬下搖了搖手指,道:"我們可不是殺人犯,我們不搞大屠殺。打死一隻兔子,和它自己跳下懸崖可是兩回事。這些人的死都是咎由自取,我們的任務,就是讓他們死得其所。"屬下領命走了,另一名屬下又上前報告。克裡斯一麵聽,一麵點頭道:"解藥散發結束後,儘快安置普通民眾。為了保證社會的正常運轉,儘快讓各地和我們完成交接。當然,他們也可以參與到管理中來,不過一定要認同公羊會的價值觀......"又下雨了。這次的雨點比之前的都大,劈劈啪啪下個不停。克裡斯一麵交代,一麵揚起頭,讓冷雨砸在自己臉上。很快,大雨就會衝走地上的汙穢與血漬。人類將迎來一個嶄新的世界!天空中傳來一陣悶雷。克裡斯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像是回到了二十歲的時候,像是他從來就是一個巨人。"趕緊去辦吧。要記住,你們是見證曆史的人,"他說道。下屬躬身點頭,想要說點什麼,又沒有說出口來,也沒有退下,隻愣愣站在克裡斯麵前。克裡斯揮揮手,想示意他離開,那下屬卻忽然用手叉住了自己的脖子。他的臉上露出了又驚恐又難以置信的表情。克裡斯和周圍的人都注意到了,還沒等任何人做任何反應,那黑衣人忽然一口鮮血直噴出來,濺在了好些人的身上。克裡斯大吃一驚,他和公羊會所有成員應該都已經注射了解藥,然而這人已經倒在地上開始抽搐了。不一會兒,遠處傳來呼救聲,又一名黑衣人倒下了。克裡斯不自禁後退了兩步,一轉身,離自己最近的另一個黑衣人也叉住了他自己的脖子。克裡斯的心跳加快了,他轉向身邊最後一名下屬,隻見那個下屬臉色慘白,端槍的手不住發抖。克裡斯道:"回實驗室!"那下屬卻一動不動,隻是發抖。"廢物!"克裡斯一把推開了他,拄著手杖向實驗室的方向走去。大雨把他的灰發衝得一條條貼在額頭,他的眼裡如同要冒出火來。怎麼可能呢!明明已經提取了抗體!明明已經注射了解藥!杜若蘭說過解藥可以對抗病毒的!難道她錯了?難道她騙我?"婊子!"克裡斯罵道。一麵走,一麵踢開擋路的屍體。奈何他終究是瘸了一腿,年紀又大,疾走了幾百米便已氣喘籲籲了。他拄著杖,想喘兩口氣,便在這時,腳下響起了音樂。那是一首歌,一首老歌,一首克裡斯聽過的歌。克裡斯用手杖撥弄了下地上的屍體,發現歌聲來自於一隻手機。手機的屏幕亮著,顯示有電話打來。握著手機的是個穿灰色夾克的中年男人,已死去多時了。電話仍舊不斷地響著,鈴音唱道:"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克裡斯低頭沉思著,過了一會兒,他才想起這是向一鳴唱過的歌,然後一個念頭如閃電般擊中了他:"當時向一鳴身上的病毒已經發作,就算抗體保他不死,但他為什麼還能唱歌......"鄉下夜裡極黑,向一鳴小時候,常常在走夜路時唱歌給自己壯膽,什麼歌都行,紅燈記,周傑倫,京劇,國際歌,隻要扯著嗓子唱,再黑的路,也不怕。不過當他唱人生最後一支歌的時候,他已經什麼都不怕了。周雅婷告訴他父親的死訊後,向一鳴手裡捏著萬能卡,在牆上靠了一夜。萬能卡的邊緣輕輕磨著他的手心。他當然可以逃出去。如果失手,自己會死,克裡斯會得到抗體,周雅婷的行蹤也有可能暴露。想起克裡斯,向一鳴握緊了萬能卡,把手心硌得生痛。他不能冒險讓克裡斯得到抗體,同時也要為雅婷爭取時間。於是終於,他用萬能卡刷開了大門,卻直奔最初停留過的檢查室。他還記得馮舟當時差點給他用的降壓藥,還記得米勒說的病毒暴發的症狀。他翻遍了檢查室找到那支藥,全部打進自己體內,又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把實驗用的血漿灑滿胸襟,跟著在走廊上裝作抽搐倒下。他表演得是如此活龍活現,所有人都認為是病毒發作了,其實他血液裡的抗體壓根就沒有激活。注射進克裡斯和公羊會眾人的身體的針劑也根本沒有解藥的作用。手術室的燈光明亮刺眼,向一鳴隻覺得眼前白茫茫一片。藥物讓他昏昏沉沉,在被注射了致命針劑之後,他的身體一度輕盈起來。耳邊再次響起喀秋莎的歌聲。他想起和父親攜手走在家鄉田埂上的日子,想起騎著自行車在山路上滑行,陽光燦爛,他迎風緩緩張開雙臂,在歌聲中飛上天空。"姑娘唱著美妙的歌曲,她在唱草原的雄鷹,她在歌唱心愛的人兒,她還藏著愛人的書信......"向一鳴又看到了夏威夷,他看見島上連綿的青山與海岸,他看見金色的沙灘上奔跑著金色的女孩。女孩回頭了,那是周雅婷,她的長發在風中飄,抿嘴露出羞澀的笑容。再見......再見......"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鈴聲持續響個不停。克裡斯忽然捂住胸口咳嗽起來,他想竭力忍住,鮮血仍從嘴角溢出,順著下巴不住滴落。他的雙手開始顫抖,手杖跌落在地,銀色的公羊頭裝飾埋在汙泥裡。克裡斯抓著胸口,力氣大得仿佛要把襯衣撕破。他嘔著鮮血,咆哮道:"蠢材!都被你毀了!都被你......"還未說完,他高大的身體晃了兩晃,終於栽倒在地,和其他屍體堆在一起。雨仍舊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