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屏幕上用粗體顯示著一個數字:3926。屏幕前麵坐著的是天城晚報社的編輯梁海。長期的夜班讓他胖胖的臉有些蒼白,鼻頭油乎乎的,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反射著屏幕的亮光。他把光標移動到3926旁邊,刪除了這個數字,粗短的食指放在鍵盤上緩緩敲出:4467。他盯著4467,久久才呼出一口長氣。"噯,你看看這個。"有人拍了拍梁海的肩膀說道。梁海像從夢中醒來一般,過了一會兒才扭過頭去,隻見同事高超手拿一份材料,正看著自己,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數字需要再更新一下。"高超說著把材料遞給了梁海。"又要更新?我剛更新了一次,是下午的數據,"梁海道。他看了一眼材料,立刻驚叫出來:"5128?""你確定嗎?就這麼幾個小時。5128?"梁海道。高超沒說話,隻點了點頭。梁海拿下眼鏡,用力搓了搓額頭和眼眶,才轉身把屏幕上的4467改成了5128。他靠在椅背上,好像已經很累了。高超站在他身後,兩人一起看著屏幕上的報紙版樣。那是第二天早上的頭條消息。標題中有幾個粗體大字:"死亡人數:5128"。病毒已經暴發了數日,比預計早了幾個月。光是天城,每日的死亡人數已經超過5000。除了極少數人,人們不知道病毒的來曆,更不知道"煉金術師"的存在。剛開始,它就像是一場來勢洶洶的流行病,但是隨著暴發蔓延,死亡人數會呈指數級上升。"犀牛"就像是一把剃刀,正一層一層地把人們從世界上刮除。"你覺得這屋裡冷嗎?"高超道。"冷?我還覺得空調有點熱呢,"梁海答道。"我覺得我可能有點發燒。"高超把手放在自己額頭上。額頭並不燙,反而有一層冷汗。"我覺得我的淋巴結也有點發腫。"高超說著又把手放在咽喉處捏了捏。"可能我也病了,"他說。"我媳婦老說我身體虛,其實就是抵抗力不好。""不會的,你彆多想,"梁海道。"真的,真的,你摸,你摸一下。"高超說著把梁海的手扯到自己喉嚨上,又道:"你摸一下,是不是有腫塊。"雖然不願意,梁海還是摸了摸他的喉嚨,汗津津的很難受,而且並沒有感覺到什麼腫塊,隻好說:"沒有啊,沒有腫,你這是心理作用。"高超歎道:"恩,我媳婦也說我是心理作用,說我怕死,一天到晚疑神疑鬼。""你媳婦呢?還在家嗎?""回老家了,前幾天這個病剛鬨起來的時候,我就讓她回去了。我本來想把單位這點事弄完再走的,結果一戒嚴,哪裡都去不了了。向一鳴這小子,肯定跑了。他這麼機靈,肯定跑回老家去了。"高超長歎一聲,又道:"大城市不安全啊,人口多,密度大,容易得傳染病。你看才這麼幾天,就死了這麼多人。以前我早上坐地鐵覺得擠,現在不擠了吧又覺得心慌。真的,今天早上我來上班的時候,地鐵裡一個人都沒有,我從車廂這頭能一直望到車廂那頭去,那個燈光,白晃晃的,我就想,這些人,都到哪裡去了呢?有可能已經跑了,或者是,已經死了。"說到這,高超的眼眶發紅,眼袋發青,卻像是熬夜過後還帶著那股疲憊的興奮勁兒,有說不完的話。"我們家對門兒那戶就死了人,先是男人死了,我聽見那女的在哭,後來女的死了,就聽見孩子哭。昨天我回去的時候,發現他們家連門都沒關,門口拉著一個黃色警戒線。我不敢往裡麵看。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他們家大門還開著,有一根警戒線落地上了,我看上麵有血......"高超沉默了一會兒,忽道:"我真的覺得我有點發燒。""你摸,你摸一下我額頭,是不是有點發燒?"他一麵說著一麵拉著梁海的手往自己額頭上貼。梁海勉為其難地被他抓著,想要把手抽回來又有些不忍心。兩人正拉扯著,忽然有人高聲道:"誰說自己發燒來著?"兩人同時抬頭,隻見李社長在編輯部門口站著,正四處張望。忽然他發現了高超,又大聲道:"高超!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說你自己發燒?"高超一驚,放開了抓著梁海的手,連忙道:"不......那個......我......"李社長往外一招手,門口立刻湧進了兩隊男人,穿著白色防護服,帶著口罩。高超退了兩步,卻被一個男人一把抓住胳膊,嚇得大喊:"我沒發燒!我沒發燒!"那男人擰著高超的胳膊給他帶上一個口罩,高超想把口罩扯下來,另一個胳膊也被擰住了。沒有人說話。兩個男人架著高超往外拖,高超兩腳亂踢,掙紮喊道:"梁海!梁海!"梁海忍不住站了起來,肩膀卻被人按住。隻見一個穿防護服的正站在身旁,口罩上方一雙冷目,正看著自己。那隻放在肩頭上的手越來越用力,梁海隻得慢慢坐回去了。高超已給拖出編輯部,帶著哭腔的呼喊聲逐漸遠去。李社長隨手從身旁的寫字台上抽了張紙巾抹抹額頭,一張不夠,又抽了好幾張。病毒暴發以來,民眾乃至基層政府並不知道犀牛的特征,既不知如何預防,更不知如何治療。地方上的防疫部門隻能參考以往惡性傳染病的處置方法,把可能發病的人集中隔離。開始隻隔離有發病症狀的,但由於沒有效果,進而改成但凡有任何身體不適者均予以集中管製。很快他們就會發現,不論怎麼努力,病毒還是跟野火一樣蔓延,因為"犀牛"的種子在多年前就種在每一個人身體裡了。李社長抹完了汗,眼睛在剩下的人身上掃了一遍,擦破的紙巾粘在他又大又圓的腦門上,卻無人覺得好笑,也無人提醒他摘乾淨。辦公室裡好多座位都是空的,有人已經病發,有人請假,更有人一聲不吭已逃去外地。李社長也想走,他想帶著老婆孩子去山裡。據說在南部山區有一個研究機構,已經研製出了對抗這場瘟疫的藥物。在媒體打滾幾十年,李社長的人脈極廣,然而動用了所有資源隻打聽到了這麼一點消息。這個機構具體在哪裡?怎樣才能過去?如何得到藥物?他就不知道了。辛苦積攢下來的"門路"好像都堵上了。他留在天城,還想再努努力。張曼麗在他手下工作了好幾年,他不可謂不儘心儘力地照顧,這筆賬總有一天是要收回來的。然而這家人卻默默消失了,張曼麗桌子上咖啡杯的蓋子還向上翻著,杯裡的咖啡已經乾了。此時李社長再想要逃出城外,所有道路都已經對平民封鎖,他再想什麼辦法也出不去了。"媽的!你們倒跑得快!死了才好呢!"李社長想。人生第一次,他意識到自己也是"普通人"中的一員。梁海呆呆坐在轉椅上。地上散落著白紙,是剛才高超被抓時灑出來的資料。李社長走到他麵前道:"走吧,回去吧。""啊?"梁海抬頭道。"這時候了,誰還看報紙。回家去吧,停刊了,"李社長道。他對梁海說完,又轉身向辦公室裡其他人大聲道:"走吧!走吧!回家去!停刊了!"辦公室中一陣騷動,大家開始乒乒乓乓地收拾東西。沒有人說話,不知道是誰,在小聲地哭。日光燈一盞接一盞地熄滅了,等到梁海收拾好的時候,辦公室裡隻剩他一人。他抱著紙箱走了幾步,出門前忍不住回頭看看他工作了好幾年的地方。自己的電腦屏幕還亮著,死亡的數字像幽靈般漂浮在黑暗中。梁海心中一緊,趕忙走了。等周雅婷從公羊會逃出來,病毒暴發又過了兩天,世界已經不是她認識的世界了。縣城裡的主街上一個人都沒有,滿地翻落著籮筐,爛菜,皮包,桌椅和東一隻西一隻的鞋子。不久前這裡應該有個集市,一片雜亂中仍舊能夠分辨出原本的餛飩攤,水果攤,賣衣服的,賣鍋碗的,賣玩具的......但是集市中的人卻像潮水一樣退得乾乾淨淨。街兩旁的商鋪幾乎都大門洞開,有間寫著"小賣部"的鋪子,連門板都給卸了下來,橫躺在鋪前,一長串顏色鮮豔的小包裝洗發精從店裡直拖到街上,旁邊還滾落著幾卷衛生紙和散裝的糖果,一些被踩扁了。周雅婷跳下自行車,往鋪子裡望了望,黑乎乎地看不太清,隻見玻璃櫃台翻倒在地上,已經打碎了。她原本開車出來,但是汽油耗儘後竟然完全找不到加油的地方,所有加油站都沒人,油罐中空空如也。她棄車步行了十多公裡才在路邊草叢中發現了這輛自行車。這是一輛二八式自行車,鐵架給漆成墨綠色,車尾掛著的帆布包上寫著"中國郵政"。這車對於周雅婷來說車梁太高了,鏈條也澀了,騎起來吱嘎響,但是總比步行快些。周雅婷推著自行車離開小賣部門口,車輪碾著地上的塑料袋發出嚓嚓的響聲。忽然,背後傳來一陣嗚咽聲,周雅婷驚得停下了腳步,嚓嚓聲也戛然而止。那嗚咽聲更大了,在無人的街道上尤其明顯,像是小孩的哭聲,又像是有人在呻吟。周雅婷摸著彆在腰間的電擊槍,輕輕後撤了兩步,卻發現原來是街邊有條哈巴狗兒正在吃一隻死雞。那是條白色的哈巴狗兒,脖子上帶著皮質的項圈,毛發雖然微微有些亂,仍能看出來是條油光水滑的好狗。哈巴狗注意到周雅婷,從死雞身上抬起頭來,下巴被雞血染成紅色,血珠順著胸前的白毛往下滴。周雅婷看它舔著嘴唇,背後湧起一陣寒意,連忙上車騎走了。縣城外仍舊一個人影也無。周雅婷拐上一條土路,路旁都是玉米地,延伸到天邊,連接起遠方的幾處平房。隻要穿過這個村子就能進城了,離劉山住的地方也不遠了。那天,聽聞了爸爸的死訊,向一鳴沉默了好久。隔著通風口,周雅婷看不見他的表情,緊張得手心冒汗。終其一生,周雅婷都後悔當時把這個消息告訴向一鳴。她原本想讓向一鳴能夠放下父親趕緊逃出來,但是他會不會崩潰?會不會自暴自棄?哪知道向一鳴沉默過後的第一句話便是讓自己去找劉山的女兒,說她也攜帶抗體。從科學的角度來說,這種可能性極小,但的確有可能。從向一鳴的口氣中,周雅婷聽不出任何情緒來。"你一定要相信我,"向一鳴說。周雅婷當然相信他。有了萌萌身上的抗體,克裡斯的計劃就不能得逞,所有人都可以被治愈。但是向一鳴呢?有了杜老師的研究成果,他就不用犧牲了,他也可以活下去。想到這裡,周雅婷忍不住摸了摸胸前的口袋,裡麵有一粒硬硬的東西,正是那天向一鳴交給她的。那是一粒膠囊,本來是平時測試時給向一鳴的藥物,但是藥粉已經被倒出,裡麵藏著一張薄如蟬翼的紙,上麵密密麻麻寫著新的激活劑的配方。這小子!怎麼能如此機靈,總是留著一手。真賊!周雅婷想著,臉上不禁泛起微笑。有了自己給他的萬能卡,公羊會的看守雖嚴,圍牆雖高,卻也攔不住這個猿猴般的男人。那天向一鳴交代完了所有事情,便把臉貼在通風口旁,久久才說出兩個字:"放心。"可能是幻覺,當時周雅婷覺得自己的掌心感受到了他的呼吸。"他一定能逃出來!"周雅婷想。道旁田裡的玉米大多都已收獲,金黃色的秸稈一捆捆紮在地裡,涼風卷著泥土的香氣迎麵拂來。遠處的村莊旁有不少巨大的榕樹,樹蔭如蓋,仍是綠色。在沒有人的地方,這世界仍舊是如此安詳。周雅婷拐上田埂,一群鳥兒撲啦啦地飛起。向一鳴要帶她去騎車的地方是不是就像這樣?年幼的向一鳴是不是也像這樣從家鄉的田埂上奔過?周雅婷騎得更快了,鐵架車在顛簸中哐啷作響......等她騎到小城邊緣,日已西斜。隻要穿過城關,沿著中央的大街一直走,就能到劉山家,就在警察局附近。周雅婷蹬著車,剛轉過街角,忽然背上一陣劇痛,身子一歪,摔下車來。她還以為樓上什麼東西掉下來砸中了自己,但馬上看見有個穿牛仔服的男人從她身後竄出來,手裡握著一根鐵管。周雅婷下意識地捂住胸口裝著膠囊的口袋,身體往牆壁的方向依去,哪知那男人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咣當一聲把鐵管扔了,推起自行車就跑。周雅婷眼睜睜地看著他跑了幾步,飛身上車,一路騎向城外,從出現到消失仿佛不過幾秒鐘。周雅婷好容易才喘平了氣。她背上的痛楚還好,應該沒有骨折,但是右肩胛處卻刀割般的痛。她扭頭看不見傷處,隻好用左手去摸,一不小心碰到了什麼硬物,疼得她叫出聲來,冷汗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她靠在牆上,左手全是鮮血,把白牆上擦得到處都是血手印。她用額頭抵住牆壁,又用手指去摸。這回她小心地捏住那硬物,深吸一口氣,便拔了出來。原來是塊撲克牌大小的鋁合金碎片。周雅婷把碎片扔在地上,地上還有不少碎片和碎玻璃,應該是樓上掉落下來的,她正好跌在上麵了。周雅婷痛得嘴唇發白,隻覺一股暖流淌在背上。離她不遠,地上有件衣服,像是小學生的校服,給踩得很臟。周雅婷爬了兩步,把那衣服纏在肩膀上,用左手和牙齒在胸前緊緊地打了個結。她好容易站起來,隻覺一陣眩暈。她需要治療。她記得小城的醫院就在附近。哪知剛拐上醫院所在的那條街,周雅婷便看見成排的屍首碼在路邊,從路口一直碼到幾十米開外的醫院大門。有些套著明黃色的塑膠袋,有些暴露在外,四肢支棱在空中。周雅婷知道那是因為病毒發作後肌肉痙攣所致。死亡前,所有肌肉都會撕扯,由於背部肌肉的力量往往大於腹部肌肉,所以大多數屍體都仰麵躺著,胸腹前挺,背往後扳,像是想要努力坐起來。腐爛的氣味極重,空氣仿佛都變得粘稠了。周雅婷扶著傷肩,愈發感覺前行困難。好容易挨到醫院門口,大門卻被一輛救護車堵住了。車頭撞進門裡,車身架在門口的台階上,後車門半開著,血從車廂裡淌出來,已經乾成黑色。周雅婷圍著醫院走了大半圈才找到一個小門。這是醫院便利店的門,貨架上的東西已經不剩什麼。賣雪糕的冰櫃裡也空空如也。冰都化成了水。周雅婷趴在冰櫃上,伸手進去。那水仍有涼意,周雅婷忍不住掬了一捧喝了。帶出來的食物和水都因為放在自行車上被搶走。她失血不少,喝了一口,又喝了好幾口。夕陽從窗戶打進來,水被她手上的血染成粉色。她用濕手擦了擦臉,涼水讓頭腦清醒了不少,這才有力氣找藥品和繃帶去。等她從醫院出來,太陽已落山。上一次她去劉山家是跟著公羊會坐車去的。她感覺那地方並不遠,過了警察局就是。但今天這條路走起來卻分外漫長。她挨著步子,直到天光暗淡,終於隱隱聽見有人聲從警察局那邊傳來,於是精神一振,努力走得快些。然而在警察局駐紮的卻是公羊會的人,他們設了個指揮中心,還架了關卡。周雅婷遠遠看見公羊會的標誌,心中一沉,趕忙躲在路邊的破車後麵。隻見穿著黑色製服的人進進出出,關卡上架著鐵欄杆,地上鋪著鐵蒺藜。不久前,公羊會接管了大部分城市,主要工作是控製平民,用他們的話來說,是在"緊急時期'的"特殊管理"。周雅婷看著關卡旁邊的哨亭和上麵的鐵絲網,想起克裡斯關於"重啟"的計劃。他說的沒錯,一旦"重啟",金字塔的頂端將不複存在,世界將成為一個平麵。但是,克裡斯和公羊會將成為新的"頂端",一個漂浮在平麵上的"頂點",更可況,誰有權力來決定誰的生死呢?想到這裡,周雅婷從破車後麵站出來,徑直向關卡走去了。這是通往劉山家最近的路線,再要繞遠,且不說天色已黑,自己的體力也吃不消了。她一路上遇到過多次盤查,都靠著原先的證件通過了。她一麵走,一麵用手把頭發往腦後攏了攏。傷口已經包紮好,臉也擦過了。她一直穿著公羊會製服,肩胛處的破洞和血漬在黑暗中也不明顯。她走到關卡前,把證件遞給守衛,一麵道:"我是周博士,過來執行任務。"守衛看她獨自一人從大街上過來,微覺奇怪,但仍順手接過證件。證件在讀卡器上刷過,讀卡器滴滴一響,顯示紅燈。守衛拿起證件把上麵的照片和周雅婷對了對,又刷了一遍,仍然是紅燈。還不等他說話,周雅婷笑道:"可能是消磁了,我這張卡總是這樣。你打個電話吧,是克裡斯派我過來的,他們都知道。"她一麵說,一麵往哨亭一指。那守衛又看了看周雅婷,隻見她站得筆直,微笑著看著自己,於是轉身進了哨亭。周雅婷悄沒聲地跟了進去,腳一踏進屋內,便把電擊槍紮在守衛背上。她調的功率太大,連自己的手也震痛了,電擊槍跟著那大漢一起掉在地上。周雅婷邁過地上的守衛,險些絆了一跤才走出哨亭。關卡內人來人往,她穿著同樣的製服竟然沒有人來過問,直到走出去100多米才聽見背後有人呼喝起來。周雅婷沒理會背後的槍聲,猛地跑進旁邊的小街。那街道挺長,馬路中央橫著幾輛小汽車,儘頭已經黑乎乎的看不太清。周雅婷跑了幾步,隻覺得肺像風箱一樣呼呼作響,頭又暈眩起來了,她看了看背後還沒來人,便鑽進旁邊一間鋪子的門洞中去了。這鋪子剛被燒過,門窗都脆爛了,牆壁被熏成黑色,地上的灰燼沒過腳踝。周雅婷縮在牆角,不一會兒就聽見皮鞋踏地而來的聲音。她與公羊會的人隻有一牆之隔,隻聽街上的人聲在耳邊來來去去,她往牆上縮得更緊了,幾乎要把自己埋進灰燼裡,肩胛上的傷口隨著心跳一陣一陣地痛。大部分的腳步聲很快遠去了,可有幾個人總是在附近徘徊,周雅婷能聽見他們的皮鞋時而踩在垃圾上的咯吱聲。沒有人說話,腳步也變得很輕。忽然,"嘭"的一聲,不遠處另一家鋪子的門被踢開了,緊接著是玻璃破碎的聲音。周雅婷咬住了嘴唇。跟著另一扇門也被踢開。有狗叫的聲音。聽起來是那種很大的狗,聲音低沉地吼著。一聲槍響過後,狗叫停止了。又是一扇門被踢開,就在周雅婷隔壁。周雅婷聽見腳步聲往自己的方向逼來,不由得去摸腰間,但馬上想起電擊槍已經失落在哨亭了,隻好伸手在地上摸索。腳步聲更近了,周雅婷好像摸到了一根什麼棍子,但一抓在手裡,就發現棍子已經粉脆了。周雅婷握了一把殘渣在手裡,忽聽幾米開外響起對講機的聲音,連響了兩次,跟著有人回答了呼叫。周雅婷這才發現在她附近至少有三個人,全是男的,其中有一個人說英文。對講機的滋啦聲很重,周雅婷隻斷斷續續聽見"煉金術師","出逃","抗體","集合"幾個詞。跟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跑開了,遠處有人喊著什麼,四周又恢複了安靜。周雅婷的心卻比剛才跳得更快了。"是一鳴嗎?他逃出來了嗎?"她捂住胸口膠囊在的地方,暗暗禱祝起來:"一鳴一鳴,你一定要出來,一定要出來......"病毒暴發後,公羊會總部變得異常忙碌,就像蟻穴在暴雨前瘋狂地準備食物。克裡斯的辦公室裡仍舊播放著古典樂。銀色的公羊頭懸掛在他身後的牆上,門口的倒計時不再跳動,隻顯示著一長串紅色的零。準備工作基本就緒,隻等提取抗體了。門鈴響過,米勒探進頭來看了看,才站進屋來,用英文對克裡斯說:"煉金術師跑出來了。"還不等克裡斯做任何反應,米勒就像對著耳背的老人說話那樣,提高嗓門又說了一遍:"煉金術師跑了。"今天米勒去找向一鳴的時候,門打開,四壁空空。屋裡沒有窗戶,門是鎖著的。米勒踩在柔軟的地墊上呆呆站了好幾秒鐘,才意識到向一鳴不在了。他趕忙跑出去找人幫忙,臨走前還往屋裡唯一的馬桶裡麵看了一眼,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好像向一鳴會變成大便把自己衝走一樣。守衛們調出錄像,發現房門的確極快地開合了一下,但是向一鳴怎麼出去的,卻沒有看到。緊接著,在走廊和其他房間的錄像也發現了蛛絲馬跡:一個背影,一個頭頂,一片衣角,但完全沒有清晰的證據表明向一鳴的蹤跡。除非他會隱形,不然就是他記住了一路上所有攝像頭的位置和方向,讓自己儘量處在監控的盲區中。"但是你彆緊張!"米勒又對克裡斯道。他揮著雙手,仿佛在試探克裡斯是不是盲了一樣,高聲道:"我們已經發現他了!"向一鳴失蹤後,公羊會的人很快就在檢查室外發現了他。他穿著黑色的製服,不知道是從誰身上剝下來的,仰麵倒在地上,四肢不住抽搐,口中冒出的血沫染紅了下巴和臉頰。那個檢查室就是他最初住進公羊會用的檢查室,他上一次逃走就是從這裡。檢查室裡被他弄得一團亂,桌椅推翻,藥櫃裡的瓶瓶罐罐也都打得粉碎,血跡從室內一直拖到走廊上他躺倒的地方。"他應該是想再從檢查室跑出去,但是剛跑到這裡他身上的病毒就發作了。也算他倒黴,不然以他的速度,沒準真的能跑出去,"米勒道。他裝出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臉上卻帶著笑。克裡斯鐵青著臉站了起來,米勒還想說點什麼,克裡斯拄著手杖快步走出去了,連一眼都沒看他。手術室內一片明晃晃的,儀器滴滴作響,白色生化服的研究者們圍著手術台上的向一鳴。他的製服已經被脫下,赤裸的身子仰麵躺著,臉上的血漬已被擦乾淨,胳膊胸膛上密密麻麻連著儀器。"已經給他用了抑製痙攣的藥。他的抗體應該已經被激活,但是病毒對他還是有影響,血壓很低,不過應該沒有生命危險。我們可以......"一名研究者道。"那還等什麼?"克裡斯打斷道。他走到手術室外,已有工作人員安排了座椅,他執意要站著,雙手拄在杖頭,鳥瞰著窗外空中交錯的走廊和來回奔走的工作人員們。燈光把整個洞體照得雪亮,克裡斯忽然有些想念室外,想念自然的陽光。他能感覺到自己體內的病毒炸彈在嘀嗒作響。有片刻,他甚至想念自己的家鄉,想念自己坐在碼頭邊,利物浦海邊濕冷的腥風吹在臉上,細雨潤濕自己皺巴巴的襯衣。天氣好時,他會去海裡遊泳,讓自己漂浮在水麵上,仰麵望著淡藍的天空,月亮的白影在傍晚時分就會浮現。他的耳中都是濤聲,沒有饑餓,沒有孤獨,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腳跛,隻有自由。不一會兒,研究者捧著不鏽鋼盤子出來了,盤中有一隻注射器,正是用向一鳴抗體所製作的解藥。克裡斯坐下了,看著對方把注射器裡淡藍色的液體打進自己的胳膊。他長出了一口氣,慢慢把擼起來的袖子放下去,一麵扣袖扣一麵聽研究者說:"今天先用注射的方式,很快就可以通過風媒的作用進行大規模的接種。"克裡斯點頭道:"優先提供給我們的人。"研究者們應了,各自散去。手術室的門不時開關著,克裡斯看見向一鳴仍舊仰臥在手術台上,隻是周圍的人比剛才少了很多。他慢慢走到手術台前,隻見向一鳴兩眼緊閉,嘴半張著,全身光溜溜地如同等待解剖的猴子。"需要保留嗎?"一個研究者問。克裡斯搖搖頭。他轉身離開,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嗒嗒聲。他轉頭,隻見向一鳴右手的手指顫抖著,指甲不時輕扣著鐵床的邊緣。克裡斯看了看那手指又看向研究人員,研究者們也感覺有些奇怪,開始交頭接耳起來,然後就聽見從向一鳴半張著的嘴裡傳出些微弱聲音。克裡斯沉默了片刻,把手搭在向一鳴的床頭,俯身在他枕邊,才聽出向一鳴喉嚨裡發出的是斷續的歌聲:"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克裡斯冷眼瞧著向一鳴,聽他反反複複唱了好幾遍,直到那歌聲細若遊絲,漸漸聽不清了。克裡斯站直身子,對著研究者揮了揮食指。研究者從藥瓶中抽取了些透明的液體,摸了摸向一鳴心口的位置,注射了進去。嗒嗒聲停止了。向一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