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指南針(1 / 1)

病毒攜帶者 陸離 2724 字 4天前

藥物的作用開始慢慢顯現,就像海獸逐漸浮出水麵。向一鳴平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心臟越跳越快。天花板跟被單一樣,白得耀眼,上麵有一個黑點,正對著向一鳴的臉孔,看得出來那裡曾經釘過一顆螺絲釘。向一鳴盯著那個黑點,努力想要自己平靜下來,但是心臟好像自己有了生命,砰砰亂跳,撞得胸腔生痛。他十三歲的時候發過一場高燒,心臟也跳得厲害,一閉眼,耳朵裡全是心跳的砰砰聲。向一鳴怕得哭了起來,問爸爸他會不會死。爸爸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說:"人的心臟要跳很久很久,幾十年,不會那麼容易就跳壞了。"向一鳴還記得當時摸著爸爸的胸口,感覺那顆心臟緩慢而有力的跳動,害怕的感覺漸漸消失了。而現在,自己的心臟是真的要跳壞了。向一鳴呻吟了一聲,抓著床單的手滿是汗水。他掙紮了一下,想要坐起來,卻隻是斜斜地撐起身子。周雅婷連忙跑到床邊,扳起他肩膀道:"反應很大嗎?彆擔心,這隻是一個測試,用藥的劑量很小。"向一鳴看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周雅婷扶著他的肩膀,急道:"怎麼了?"向一鳴忽然吐了出來。早飯混著胃液噴得滿地都是。他努力往床外探著身子,卻仍有不少吐到了床上和周雅婷的身上。周雅婷一手捧著他腦後,一手給他抹去口邊的穢物,高聲道:"馬上注射緩和劑!準備輸液!"跟著低頭對兩眼已發直的向一鳴低聲道:"沒事了,一會兒就沒事了。"當向一鳴醒來的時候,房間已經收拾乾淨了。床上地上的穢物全無蹤影,衣服和被單也都是新的,房間裡還多了不少儀器,有些正滴滴作響。向一鳴還以為是被轉移到了另一個地方,然而天花板上的黑點證明這是同一個房間,但是地板是什麼時候被打掃的,衣服和床單什麼時候換的,向一鳴全無印象。他盯著天花板上的黑點發愣,隻能想起藥物剛發作的時候,他也是這般凝視著那黑點。門開了。米勒推著一大車食物走進來。他把食物車往床邊一放,問道:"餓了嗎?"經他一提,向一鳴還真覺得有些餓了。他這時已經沒有了任何不舒服的感覺,四肢懶洋洋地陷在床裡,看著食物,雖然沒有說話,喉頭卻是動了動。"怎麼能不餓呢?你都躺了快一天啦,"米勒道。"一天?這麼久?雅婷呢?""她在實驗室裡呢。你早上吐了她一身。""啊!"向一鳴很是慚愧。他好像隱隱記得自己吐了,但是他記得自己努力往床外吐來著。"她最近很拚啊。一直泡在實驗室裡麵,"米勒道。"不過我要是她,也會很拚的。"向一鳴看了看米勒。他穿著白大褂,大褂下麵露出顏色陳舊的牛仔褲和運動鞋。他的眼睛放著光,裡麵有些愉悅的色彩。向一鳴卻被他盯著難受起來,總覺得他像是盯著一件什麼好玩又新奇的東西。向一鳴慢慢撐起身子,把背後的枕頭疊高了一些,斜靠在床上。米勒笑嘻嘻地望著他,兩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裡,說道:"你能再做一次嗎?你的特殊體征。""啊?""就是向後彎你的手指。"米勒邊說,邊走近了病床,把食物車推到自己身後。"你是說這個嗎?"向一鳴說著,一麵把左手食指舉在空中。他沒有怎麼用力,手指關節向後彎著,卻沒有彎成九十度。"啊,對!"米勒的手終於從口袋中拿出來,撐在病床上。"恩......"他一麵看著,一麵低聲喃喃地不知道再說什麼。向一鳴被他盯得有些發毛,覺得他好像下一秒就要把自己的手指割下來泡在福爾馬林裡一樣。他連忙把手放下,然後道:"下一次測試,是什麼時候?"米勒的眼睛仍舊沾在他的手指上,道:"不知道,很快吧。"向一鳴又道:"那......那正式激活的時候是什麼樣?""正式激活?"米勒的眼睛終於重新對焦在了向一鳴的臉上。"正式激活就代表你體內的病毒開始爆發。通常來講犀牛病毒會引起大出血,血壓驟降,然後四肢會有強烈的痙攣。從科學的角度來說,你血液內的抗體也會在病毒暴發後產生,但是因為激活劑的毒性,身體機能仍舊會逐漸衰竭,但是不會立刻死亡,所以我們還有比較充裕的時間可以提取抗體......"米勒滔滔不絕地講著,像是在上一堂科普課。這個問題向一鳴也問過其他人,卻沒人像米勒這般講得頭頭是道,還加入了很多描寫與修辭,可算是活靈活現。大概是注意到了向一鳴蒼白的臉龐,米勒拍著向一鳴的肩膀道:"你知道這一切多難得嗎?簡直就是一個奇跡。犀牛可不是一般的什麼病毒。想想裡麵包含的科學價值,一百個諾貝爾獎也比不上!"他的眼睛閃著光,提高了聲音道:"你會永遠被寫入曆史中,不光是科學史,是整個人類史......""米勒!"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演講。克裡斯站在門口,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斜插在馬甲背心的口袋中。"回實驗室吧,"克裡斯道。"啊,好的,"米勒點了點頭,離開病房前又給了向一鳴一個眼神,那種男孩子在球場上會交換的眼神,好像是在說:"兄弟,看你的了!"克裡斯緩步走到向一鳴身邊。向一鳴坐在床上,低著頭,沒有要跟他說話的意思。克裡斯把手杖駐在身前的地下,緩緩道:"你還記得我跟你講過圖書館的故事嗎?我和一個朋友喝醉了,就開著車去撞圖書館的大門。"向一鳴還是沒有說話。克裡斯繼續道:"撞門的時候我們開得太快,我的朋友就從擋風玻璃那裡飛了出去,因為那輛車根本沒有擋風玻璃。我的朋友飛出去,跌在地上,斷了兩根肋骨,但是我們笑得很厲害,他也在笑,直到我叫人來把他往救護車上搬的時候,他還在笑。雖然笑起來很疼,但是他還是忍不住笑。""他的名字是史蒂夫,是我最好的朋友,"克裡斯說著,嘴角泛起微笑,又道:"你知道世界上有一種人嗎?這種人又聰明又勇敢,長得很英俊,還很有人緣。史蒂夫就是這種人。他的天才讓人無法嫉妒。我完成博士論文的時候剛二十歲,但是有一天我看到了史蒂夫的論文。你知道嗎?這種感覺就像是所有人都在舉啞鈴,有一天我不小心拿到了他的那個啞鈴,發現是我根本不可能舉起來的重量。我敢說,他肯定能夠改變這個世界,如果他能夠活到今天的話。"克裡斯注意到向一鳴已經抬起眼睛在看著自己。他微微依著床尾,歎道:"他病啦,肝癌,死得時候才二十三歲。那個時候換肝的技術還不成熟,抗排異的藥物直到八十年代才被研究出來。生活就是這樣,有些人碌碌無為,卻能長壽,有些人天賦異稟,卻早早夭折。"克裡斯盯著向一鳴的眼睛說:"我們都會死,如果能在死前完成我們的使命,那就已經很幸運了。現在在你身邊的,是全世界最好的團隊。如果我們能找出不傷害你的辦法那當然最好,但是如果不能,我隻能說,我們沒有彆的選擇。如果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那我們就應該感恩至少我們曾經完成了一些事情。至少,你照顧好了你的父親,而我的父親......我十歲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他忽然就失蹤了,我想最大的可能性是二戰後英國集中遣返當地的外國勞工,在街上捕獲了我父親。當然,他可能會分辯自己在利物浦結了婚,有家庭,也有合法的身份。但是當時的警察是不會聽他的,他不過是個小人物,一個中國人,他的地位比底層還要低。他可能被直接塞進了回中國的輪船,連跟家人告彆的機會都沒有。這就是小人物的命運。"他像是站累了,緩緩坐在向一鳴床尾,雙手仍然拄著手杖。"很多人去移民局求情和行賄,或者偷偷偽造證件,的確有不少人留下來了,但若是你並不精通此道,唯一的結局就是被送走。對於道德的要求反而成為你的絆腳石,越是沒有道德越是容易得到資源,越是容易往上爬......恩,我說遠了。""您不是說令尊是上海人?您去上海找過他嗎?"向一鳴道。"我去過,不過是多年之後,也許他已經死了,也許他根本不是上海人,當時在利物浦的中國船員都說自己是上海人,因為英國人隻知道上海,"克裡斯說道:"罷了罷了,都是陳年往事,不說也罷。但總之,每個人都有自己幸運的和不幸的部分。不管是什麼,我們都必須接受現實。"他駐著手杖,又慢慢站起,拍了拍向一鳴的肩膀便往門口去了。向一鳴忽道:"那麼......你的使命是什麼?"克裡斯轉身看著向一鳴,微笑道:"不惜一切代價找到你,就是我的使命之一。"向一鳴望著克裡斯消失在門後,發怔了好一陣,直到周雅婷走進屋來才被打斷。"他們跟我說你醒了。怎麼不按鈴?怎麼不叫我?"周雅婷道。"啊,我沒來得及。米勒來了。""恩,你彆理他,"周雅婷道。"先吃東西吧。"她轉身把食物車拉到床邊,這時向一鳴才注意到上麵飲料小吃,應有儘有。其中有瓶飲料是橙紅色的,標簽上全是洋文,一個字都看不懂。向一鳴心道:"這彆又是胡蘿卜汁吧?"他這回學聰明了,拿了旁邊一瓶綠色的汽水,商標雖然看不懂,標簽上畫了個大大的蘋果,應該是蘋果汁總不會錯吧。向一鳴喝了一口,果然是蘋果汁,而且冰鎮得恰到好處,他的心情才終於輕快了一些。周雅婷轉身把一個銀色餐盤擺在他床上,蓋子一揭開,裡麵是一道精致的羊小排,烤得恰到好處,上麵澆著一點蜂蜜色的醬汁。向一鳴是真的餓了。他用銀刀剖開一片,羊肉很多汁,裡麵還泛著粉色。向一鳴撥弄著肉片,看著肌理中隱隱透出的血絲,忽感喉頭乾澀,放下了餐刀。"怎麼了?不合胃口麼?"周雅婷道。"沒有沒有。有檢查嗎?先做檢查吧。"周雅婷看了他一會兒,微笑道:"也好,免得他們又來催。把袖子挽起來吧。"向一鳴一怔,道:"啊?要抽血嗎?"雅婷一麵從醫療箱中拿出針管,一麵微笑道:"怎麼?還是害怕抽血嗎?""沒,沒。我都抽了多少次血了。都數不清了,"向一鳴一麵說著,一麵挽起衣袖。可周雅婷一開始擦酒精,他便忍不住把另一隻手放在大腿上,眼睛看向彆處,身體也坐得僵直了。周雅婷暗暗好笑,故意裝作沒看見他這副窘樣。針頭紮進皮膚後,最可怕的部分算是過了。向一鳴輕輕出了口氣,這時才敢往周雅婷的方向看去。隻見她正埋頭專心抽血,耳後的一縷黑發滑到臉頰旁。那縷頭發晃來晃去,撓得向一鳴心中癢癢的,幾乎想要伸手過去幫她把頭發抿在耳後。他看得出神,掐在大腿上的手也不自覺地放鬆了。等抽好了血,周雅婷一麵在血樣上做標記,一麵笑道:"怎麼樣?杜老師教你的方法有效麼?"向一鳴一怔,這才發現自己的手還放在大腿上,隻得打了個哈哈,笑道:"有用,有用,特彆有用。"周雅婷微笑道:"當然有用啦,杜老師說的話,總是有用的。"說道這裡,周雅婷想起杜若蘭的失蹤,禁不住有些黯然。向一鳴見她臉色有異,連忙打岔道:"說得是呢,可杜老師就一點不好。"周雅婷驚訝抬頭,向一鳴接著道:"她就是方向感太差,好幾次帶我去實驗室都走錯路了,後來我都記得怎麼走了,她還不記得,把我帶到廁所去了。"看周雅婷微笑起來,向一鳴更來勁了,笑道:"我開始還納悶,怎麼能路癡成這樣呢,後來知道了,她送我的指南針,壓根就是壞的。""壞的?"周雅婷道。"是啊!"向一鳴往床頭一指,指南針就在桌上放著。"我開始還以為是在地底下受乾擾,後來發現,其實這個指南針根本就不準啊,彆說指南了,東南西北通通指不了!"說道這裡,兩人相對笑了起來。向一鳴道:"還好我用不上指南針,不然不知道給我指到什麼地方去了。"周雅婷笑道:"是啊,是啊,我知道你的方向感最好了。"向一鳴拿過指南針把玩起來。指南針的金屬刻度盤已經有些磨損,向一鳴用拇指揩拭著刻度盤上的劃痕,一麵想著和杜若蘭相遇的場景,想到杜若蘭在打開指紋鎖放自己逃走的情形,仍然有些感動。她畢竟放了自己啊。現在自己回來了,她卻從公羊會消失了,沒人知道杜若蘭的下落,他和杜若蘭的聯係隻剩下了這個指南針。向一鳴拿起指南針搖了搖,小鋼針根本無法固定指向任何方向。向一鳴長歎一聲,把指南針放在床上。周雅婷見狀,忍不住把手放在向一鳴肩頭,低聲道:"彆擔心。"向一鳴抬頭凝望著她,忽道:"如果......以後......你能幫我照顧我爸麼?""能啊,當然,我願意!"周雅婷衝口而出。緊接著又覺得有些難為情,把手從向一鳴肩頭放了下來。向一鳴心中一動,伸手去扶住了周雅婷的肩膀。周雅婷一怔,轉身想要避開,卻還是給向一鳴抱在懷裡。向一鳴此刻心中溫情湧動,再也忍耐不住,低頭去吻周雅婷嘴唇。周雅婷卻像被火燙了似的往後退去,向一鳴把她抱得更緊。周雅婷用力一掙,終於掙脫了向一鳴的雙臂,餐盤掉在地上,"鏘啷"一聲打破了。向一鳴一下子僵在當地,望著滿地的狼藉發愣。周雅婷心亂如麻,看著向一鳴蒼白的臉,忍不住道:"一鳴?你......你沒事吧?"向一鳴黯然道:"你走吧。"周雅婷又是害羞又是抱歉,隻得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向一鳴轉過了臉,道:"沒事。"周雅婷終是不放心就此走了,沉默了好一陣,又道:"杜老師,她說過......杜老師說......"向一鳴忽然轉身,大聲道:"她說什麼?她說我要死了是不是!"周雅婷連忙道:"不,不是,她很關心你,她想幫你。我......我也想幫你......"向一鳴道:"你幫一個死人乾什麼?死人有什麼要你關心的?"此時周雅婷眼裡已有淚光,卻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道:"你會沒事的,我們一定會幫你的,我的研究已經快要......而且,你不是說......你不是說以後還帶我去騎車的嗎?"向一鳴不等她說完,又大聲道:"你們不用騙我!不用可憐我!我沒什麼可憐的!走!你走吧!"說完,向一鳴下床去撿起剛才落地的刀叉餐盤,周雅婷要去幫他,又被他一把推開,險些跌倒在地。周雅婷終於咬著牙站了起來,不等走出房間,就已經淚流滿麵了。聽著周雅婷在背後離開的聲音,向一鳴心中又恨又苦,收拾東西的手越來越用力,終於把盤子又摔開去。然後他猛地發起狂來,把床上的一切都掃下去跌得粉碎,跟著抓起杜若蘭送給他的指南針,往地上狠狠一砸。那指南針彈跳了一下,金屬零件四下飛散。向一鳴一番發作後,累得氣喘籲籲,幾乎要淌下淚來。好容易喘平了氣,正要拖著步子往房外走去,卻忽然發現在一片狼藉中,指南針中心的球體裂成了兩半,裡麵有一角紙張樣的東西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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