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鳴終於見到了夏威夷。他赤腳站在一片淺灘上,溫暖的海水沒到腳踝處,腳趾縫中都是細軟的白沙。海水可真藍啊,藍得發紫。小小的浪花不住湧上又退去,溫柔地吸吮著他腳上的皮膚,癢癢的。遠處的海平麵上隱隱能看見翻起來的巨浪,向一鳴默默看著天邊,心想:如果在那裡,海水應該非常可怕吧。為什麼溫柔的海水會變得這麼殘酷呢?"一鳴!一鳴!向一鳴!"有個女孩子的聲音在召喚他。向一鳴轉過了頭,卻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他抬手攏住額頭,隻見遠處奔來一個嬌小的女孩,金色的陽光給她的腰身也鑲上了一圈金邊。她穿著淺色條紋的比基尼,一麵奔跑,乳房像小鴿子那樣跳動著。"曼麗?"向一鳴輕輕喚道。陽光映著女孩的臉。不,那不是張曼麗。那是一張平凡的女孩的臉,卻帶著溫暖人心的笑容。向一鳴半眯著眼,終於辨認出那女孩來。他自己也笑了起來,剛要高聲喊出那女孩的名字,卻忽然從美夢中醒來。他一睜眼便看見灰白的天花板,立刻便想起自己還在公羊會,心情頓時跌到穀底。麻藥的效力雖然過了,他的後頸還有些酸麻。向一鳴努力抬了抬頭,卻一眼看見了屋裡站著克裡斯,還有好些公羊會的其他人。向一鳴像被電擊了般跳將起來,順手抄起床頭的台燈指向眾人,高聲道:"你們要乾什麼!"玻璃燈罩"嘩啦"一聲在地上打得粉碎。"一鳴,我們不會傷害你的,"克裡斯道,一麵伸手示意旁人不要貿然行動。向一鳴光腳在碎玻璃渣上後退了一步,喊道:"不要過來!"克裡斯拄著手杖,向前一瘸一拐地走了兩步,道:"當時你拿著槍,我們怕你傷到自己,不得已才這樣做。"向一鳴兩眼發紅,全沒感到自己腳底刺痛,厲聲道:"彆過來!"克裡斯卻像沒有聽到一般,仍向前邁了兩步,道:"你的要求,所有的,我們都會滿足。"克裡斯說著又向前走了一步。他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朝向一鳴伸去,道:"請把台燈放下來。"向一鳴熱血上衝,揮臂打向克裡斯。眾人驚呼一聲,隻見台燈撞在克裡斯頭上,克裡斯踉蹌了兩步,幾乎要摔倒,卻用拐杖拄著地,好容易才站住了。他年紀已大,本來細細梳理的灰發被打得掛在額前,一縷鮮血從額角淌了下來。眾人想要上來救護,都被克裡斯止住。他抬頭露出一絲苦笑,道:"如果你願意獻出抗體,你就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們為什麼要傷害自己的救命恩人呢?"克裡斯又抬起了手杖,向一鳴下意識地舉起了台燈護在胸前,哪知克裡斯卻轉向兩人身旁的落地窗,緩緩道:"一鳴,我們不會傷害你,隻會感激你為我們做的一切。"克裡斯一把扯開了窗簾,隔壁是間病房,乾淨明亮。穿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圍著一張病床,床上躺著的是向一鳴的父親,頭發理得短短的,帶著氧氣麵罩,白毯蓋到胸口。醫生們本來正忙著,忽然站定了,靜靜地望向窗前的向一鳴。克裡斯掙紮著調整了年邁的病腿,朝向一鳴道:"你的願望我們都會滿足,也請你幫助我們,好嗎?"向一鳴看著父親,又看了看眾人無比殷切地凝望著自己,心中一片茫然,手中的台燈終於"當"地一聲掉在地上了......###周雅婷走出自己的實驗室,轉身把兩道鎖都鎖上了。米勒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把她嚇了一跳。"怎麼了?"米勒好像覺察出她片刻的驚慌,但跟著又問:"你去看煉金術師麼?"周雅婷點點頭。向一鳴重返公羊會已經好幾天了,周雅婷天天都跟他在一起。"你這個機會很好啊,可以近距離接觸他,真的很難得,"米勒道。"隻是例行的檢查罷了,沒有什麼特彆的,"周雅婷道。"怎麼會!我們有的都隻是數據,你可以接觸到他的文化和社會層麵。我建議你把你們的談話和你觀察到的其他細節都記錄下來,從科學的角度來講,這些對於研究都是有幫助的,"米勒道。"沒必要吧,每個房間都有錄像,"周雅婷道。"但是這種體驗隻有你才有呀!哎呀,太珍貴了!"米勒一麵說,一麵嘖嘖感歎。又補了一句:"太珍貴了!"周雅婷不答,隻埋頭向前走。米勒感歎了一會兒,小跑步跟上周雅婷又道:"你跟杜老師的時間最久,也難怪克裡斯讓你負責。不過他今天在問,什麼時候可以正式進行抗體的提取。""是嗎?他又問了?"周雅婷猛地停下了腳步,米勒差點走過了頭。連忙又道:"是啊,他應該是希望越快越好。""現在還不行,"周雅婷道。"恩,我了解,準備的過程比較繁瑣,畢竟隻有一次機會,況且還有解藥的製作。解藥的分發也是個問題,畢竟人數太多了,從科學的角度來說嘛......"米勒又開始自言自語了,周雅婷沒有答話,繼續往向一鳴的房間走去。不久之前,她暗暗開始實驗,希望能找到既能提取抗體又可保全向一鳴性命的激活劑。杜若蘭留下了一些殘缺不全的資料,她自己又開拓出一些新的路徑,但始終功虧一簣。杜若蘭留下的資料,是她偷偷藏起來的,從這些殘餘的片段當中,周雅婷已經暗暗猜到杜若蘭在進行什麼計劃,也暗暗猜到老師的失蹤與這個計劃有不可分割的關係。如果她繼續老師的實驗,自己會不會有一天也"失蹤"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周雅婷不是沒有想過,卻無法停止實驗。正相反,紅色的倒計時讓她更拚命地投入工作,她在與時間賽跑,她要從病毒手中把向一鳴搶回來。米勒兀自喃喃不休,不一會兒兩人就走到向一鳴房間門口,周雅婷轉身打斷米勒道:"總之,現在條件還不具備,再等等吧,我回頭會跟克裡斯說的。"米勒伸長了脖子往房裡看了看,還想講什麼,周雅婷已經把門合上了。房間裡,向一鳴正在幫爸爸擦背。他一手撈著爸爸的上半身,一手費力地抹著。周雅婷趕緊上前把老人的後背扶住,說道:"你怎麼不叫彆人來幫忙?""沒事,我想再擦一遍。"他一麵說,一麵嫻熟地在老人背上打著圈,邊擦邊按摩。"你抱得住嗎?"他問。"能行。"周雅婷張開兩條細長的手臂,單腿坐在床上,奮力抱著老人。有她幫忙,向一鳴擦完左後背,又擦了右後背,洗乾淨帕子又擦了脖子和兩條手臂。他給爸爸蓋好了毯子,才長出一口氣,道:"多謝你啦,難為你天天研究我,還來看我爸。"周雅婷微笑著搖搖頭,道:"你不是說想去夏威夷嗎?還去嗎?""不去啦,不想去了。"向一鳴摸了摸爸爸頭上的粗硬的灰發,又歎了口氣。周雅婷見他神色黯然,忙道:"這兩天你爸爸的情況不好麼?有什麼變化麼?""沒事沒事,沒什麼不好,還是這個樣子。"向一鳴說完,想了一會兒,又道:"就是吧......這個......""怎麼啦?"向一鳴忽然神色忸怩起來。周雅婷又問了兩遍,他才吞吞吐吐道:"就是......好幾天沒有大便了。"周雅婷鬆了口氣,微笑道:"臥床時間長了,就會這樣。我們可以每天揉一揉。"她一麵說,一麵揭開了毛毯。爸爸的肚皮上滿是黑斑,皮膚皺得像是放了一年的西瓜皮,還因為生了皮癬,紅一塊紫一塊。周雅婷毫不在乎,把雙手放在爸爸的腹部打著圈按摩起來。向一鳴看著她白皙的手指在爸爸灰黃的皮膚上按著,莫名地有些難為情,仿佛家裡臟亂時來了客人一樣。忽然,周雅婷拿過他的手放在自己另一個手下,帶著他的手給爸爸按摩起來,向一鳴吃了一驚,卻又不好把手抽回來。隻聽周雅婷頭也不抬地說:"你看,要用力,把腹部的硬結揉開。"向一鳴的手掌撫摸著爸爸粗糙的皮膚,手背上卻感受到周雅婷手心的溫度,忽然心跳快了些,卻與方才的難為情不太一樣。他沒法把手拿開。正不知所措時,隻聽咕嚕嚕一陣腸鳴,爸爸放出一股氣,臭得嗆人。向一鳴"啊"地一聲抽出手來,尷尬得麵紅耳赤,幾乎不敢正眼去瞧周雅婷,小聲道:"不好意思啊。""沒事,沒事,說明胃腸在蠕動,是好現象。每天都應該給他揉一揉......"向一鳴點著頭,臉兀自紅著。周雅婷說了一陣,終於注意到他尷尬的樣子,愣了愣,隨即笑道:"我還以為你當記者什麼都見識過呢,看來也不是呀。"向一鳴也乾笑了兩聲,道:"我長年在外邊跑,家裡的事情關心得太少了。""那你還害怕打針呢。"雅婷的聲音裡有雀躍的調子。"你可彆賴,杜老師都告訴我了。"向一鳴望著周雅婷,隻見她衝自己眨了眨眼睛。兩個人都笑了,尷尬的氣氛一掃而空。向一鳴道:"是人嘛,都有些害怕的東西,有些不害怕的東西,很正常的。我在工作的時候就從來不害怕。真的,有一次我曝光了一家做假藥的,後來他們在我吃飯的時候把我堵麵館裡了。我吃著吃著覺得不對勁,一抬頭,三個大男人站在前麵,再一看,麵館裡連煮麵的人都跑了。我把桌子一掀就往外跑,有人來拉我,我回頭就是一拳。""然後呢?你把他們都打跑了嗎?""沒有啊,我跑出去,外麵還有三個人呢,一共六個人,我怎麼打得過。""啊?然後呢?""然後我就給抓起來啦,他們把我鎖小黑屋裡啦。""然後呢?""我就跑了啊。""啊?怎麼跑啊?""從門口跑的啊。""門不是鎖了嗎?""我把門踹開了。""啊?""他們一落鎖我就把門踹開了,直接撞飛了門口的兩個,剩下幾個都嚇呆啦,我就跑了。""能踹開嗎?木門嗎?""能啊,鐵門也能啊。""怎麼可能?""這還是一個當警察的朋友教我的,他們抓壞人的時候不是常常要破門而入嗎?所以專門有個人負責踹門,我這個朋友就是這個負責踹門的。"向一鳴湊近周雅婷,一本正經地說:"他告訴過我,天下沒有踹不開的門。奧義就在於,一定要相信這門能踹開,而且要一腳踹開,如果一腳沒踹開,就踹不開了。""真的嗎?""真的啊,隻要你相信。但是,一定要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相信才行。""真厲害啊,"周雅婷歎道。"你這個工作真有意思,跟演電影一樣,而且也很有意義。要是我有一天能做這樣的事就好了。"向一鳴看她微仰著頭,眼中都是向往,心中不禁有些溫馨,說道:"我覺得你其實挺適合乾這行的。""啊?是嗎?""是啊,你頭腦好,體力也不錯,而且......哈哈......至少你不怕臭啊,哈哈哈。"向一鳴笑著,周雅婷也哭笑不得。"真的,乾我這行,不是蹲山溝裡,就是蹲廠房裡,有的地方,真的很臭,我去過一個做假皮革的廠子,回來以後一個禮拜都沒有胃口。"周雅婷也笑了起來。便在這時,病床邊響起輕輕的"嗒嗒"聲。爸爸又用指甲敲打著床邊。向周兩人停了說笑,向一鳴伸手過去輕按住父親的手背。"最近經常這樣嗎?"周雅婷問。"恩,從昏迷以來一直這樣。"周雅婷拿起向一鳴的手,說道:"沒事的,是正常現象。"向一鳴的手一離開,爸爸的手又顫動起來,像是不斷有小小的電流通過他的手指。"最近抖起來的次數好像多了些,"向一鳴道。"我也注意到了,"周雅婷說。她翻了翻床頭的病案記錄,又道:"這是好現象,其實,叔叔最近的狀態很穩定,比剛來的時候好了很多。""那......那......"向一鳴欲言又止。周雅婷知道他想問什麼,輕聲道:"目前我們最大的任務就是先讓他的狀態穩定下來,穩定了才有好轉的可能。這種條件反射式的顫抖也許是他對外溝通的努力,我們要做的就是好好照顧他,多陪伴他。"向一鳴心中燃起從未有過的希望。他盯著父親枯瘦的手指,心也隨著手指的顫動一上一下,不禁歎道:"我爸以前特彆愛唱歌,一唱歌就用手打拍子,我小時候他還喜歡拍著我的頭唱。後來住院了,白天的時候有我在,有醫生在,他睡得特彆好,晚上就睡不著了,也沒法乾彆的,隻好躺著唱歌。有時我嫌他吵,他就不唱了。但是當我醒過來,看見他安靜躺著,用手叩著床單,我就知道,他又在唱歌了,在心裡唱。"周雅婷有些心酸,又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言語。向一鳴道:"你知道他在唱什麼嗎?""什麼?""喀秋莎。他最喜歡唱喀秋莎。"向一鳴配合著爸爸手指的顫動,唱道:"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爸爸的手指並沒有打在拍子上,卻持續顫動著。向一鳴的手,放在爸爸手邊,跟隨著歌詞打著拍子。他的歌聲普通,歌詞唱得也不算特彆順暢,但是彆有一種樸素的溫馨,像是一個小夥子剛剛度過了愉快的一天,邊走著路邊唱著。"姑娘唱著美妙的歌曲,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鷹,她在歌唱心愛的人兒,她還藏著愛人的書信......"周雅婷聽著聽著,不自覺地自己的手也輕輕叩著床沿打起了拍子。這是她第一次聽年輕男人獨自對著自己唱歌。向一鳴唱的調子不高,聲音輕快,然而多年後,每逢她回憶起此刻,隻記得這是一首悲傷的歌。她聽著聽著,忽覺口袋中的手機正在震動。周雅婷快速地瞟了一眼屏幕,上麵是米勒發來的信息:"克裡斯說馬上開始提取實驗。"周雅婷心一沉,立刻抬頭望向向一鳴。向一鳴仍舊唱著歌,一手打著拍子,一手在爸爸的頭上撫摸。手機又震動起來了,周雅婷一看屏幕,是克裡斯的電話。隻聽向一鳴問:"你說......你說他還能醒過來嗎?"周雅婷看著向一鳴發紅的眼眶,手機兀自在掌中震動不休。她想起杜若蘭,想起自己悄悄進行的實驗,又想起米勒的口頭禪:"從科學的角度來說......"手機還在震動,周雅婷的掌心已沁出汗來。終於,她說:"一切都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