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鳴見過宰牲口的場景。綁在四蹄上的繩子一收緊,牲口便倒地了。跟著屠夫便會壓在它身上,把頭向後扳起,露出脖頸,再來就是刀進血出。牲口的臉緊緊貼在地上,大鼻孔呼呼出著氣,把地上的塵灰也激起了。血液粘稠得像是黑色的。有回向一鳴下鄉采訪,正逢村裡殺牛宰羊,一個籃球場般大小的土地全給染得鮮紅。屠夫精赤著的上身幾乎要鑽進牛肚子裡,捧出來的腸腸肚肚堆了滿地。牛雖然早已死了,麵容卻十分安詳,目澄如水,看著屠夫在自己體內進進出出。牛頭旁邊不遠是一排割下來的羊頭,表情各異,都安靜地圍觀著。此刻向一鳴的臉也被人按著貼在地上,但他可不想這麼安靜便死,隻感覺喉頭上的大手鬆開一點,彆扯開了嗓子喊道:"救!----啊!----"哪知地下潮濕,他一張口便被灌了滿嘴泥漿,喊出來的聲音也含混不堪。向一鳴正待再喊,忽聽背後那人怒道:"喊什麼!向一鳴你喊毛啊喊!"向一鳴隻覺背上一緊,被人提起仰麵扔在旁邊。鬨了這麼久,此刻天已微亮,朦朧的天光下,向一鳴這才看清來人的樣貌,驚道:"劉......劉警官?"追捕向一鳴的人正是劉山,是他家鄉的警察,前不久向一鳴在老家臥底揭露非法小煤窯的時候,劉山曾參與此案。因為案後附近礦山又出了人命,劉山想起向一鳴,想找他聊聊。本來隻是尋常家訪,劉山著了便裝,也沒帶同事,哪知道這小子拔腿就跑,劉山更覺得他心中有鬼,便追了上來。這會兒劉山跟向一鳴一樣,滿頭滿臉都是樹葉草屑,夾克衫上也沾了泥,高聲到:"小東山那邊的礦井你是不是也去過?老薑的礦上也死人了你知不知道?"向一鳴呆了呆,問道:"是公羊會讓你來的嗎?"劉山莫名其妙,道:"啥?老薑的礦上安全有問題,你是不是知道了沒告訴我們?你是不是收他的好處了?"向一鳴道:"老薑是誰啊?我不認識老薑啊。我隻在小西山采訪過,那是老齊的礦啊?"劉山道:"你真沒去過小東山?你真不知道老薑的礦有問題?"向一鳴道:"我是真不知道啊哥!我隻在老齊的礦上乾過,他不是已經進去了嗎?你問問他就知道了,要麼你問問當時一起在礦上的人。"劉山斜眼看了看向一鳴,忽然在他腦門上打了一巴掌,道:"那你跑什麼?啊?你說你跑什麼?"向一鳴捂著腦袋道:"我不知道是你啊。"劉山道:"我在後麵喊了你多少聲?你不知道?"向一鳴道:"我真沒聽見是你啊?"當時向一鳴忙著逃命,哪顧得上分辨來人是誰。他抱著頭從指縫裡看了看劉山,怯怯道:"哥你真不是公羊會派來的啊?"劉山道:"什麼公羊母羊,你趕緊起來,跟我回趟辦公室。讓你跑這麼快,上回在礦山抓老齊的時候就屬你跑最快,還不是被我攆上了,這次還攆不上你了?"向一鳴慢慢爬了起來,陪笑道:"上次我不是怕被牽連嗎?我以為是老齊的人追我呢。""牽連了嗎?牽連了嗎?"劉山道。"沒沒,你還說我揭發有功,還請我吃飯來著,咱倆還勇鬥歹徒呢!"向一鳴道。劉山道:"起來起來,跟我回去!"向一鳴想就算劉山沒有壞心,這進警察局了肯定出不來了,沒準還沒進去就給公羊會的人截住了,於是趕緊道:"劉哥,我真去不了,您就放過我一回吧。我有急事。"劉山道:"你能有什麼事?趕緊的,趕緊的。"向一鳴求道:"我真有事!要不回頭我找您去吧?"劉山道:"你找我?你知道我找你多費勁嗎?我打電話去你單位都說不知道你乾什麼去了。我猜你就是跑回老家來了。"向一鳴還想求求情,劉山推了他一把,道:"趕緊走吧。也就是做個記錄,用不了半天。"向一鳴沒法子,隻好往大路上走去。劉山跟在後麵,一麵走一麵從懷裡摸煙出來,嘟囔著說:"我說你跑什麼呢?你一跑,我倒來勁了,這是職業病,得治......"向一鳴忽然轉過頭,笑道:"劉哥,給我一根吧。""喲?你也抽煙啦?"劉山說完,遞給向一鳴一根,卻沒找到打火機,在胸口摸了一陣,心想準時剛才按住向一鳴的時候掉在地上了,於是轉頭去找。剛一低頭,忽然背後被猛蹬了一腳,撲通一聲便栽在地上了。等劉山跳起來,向一鳴已經跑出二十米遠了。劉山火冒三丈,跟著便追了出去,邊跑邊抹臉上的泥巴,罵道:"小混蛋!"向一鳴跑得雖快,但是四周沒有樹林,隻有直直的一條土路,向一鳴的優勢並不明顯。劉山認定了向一鳴肯定是做了虧心事,追得更加來勁了。他年過四十,身材高大,肚子有些發福,但是手長腳長,跑起來步子極大。劉山又恨又怒,嘴裡的沙子在槽牙上咬得咯咯直響,心想我今天還奈何不了你個小崽子了?於是拿出年輕時在警校跑馬拉鬆的氣勢,把肚子上肥肉吸了又吸,甩開膀子跑起來。天剛黎明,鄉村土路上狂奔著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兩個人影。人影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眼看相差不過十多步,向一鳴跳下土路拐進了一片小平房。平房是待拆遷的,住戶都已經搬走,房子都已破敗,地上全是垃圾雜物。劉山腳下哢嚓哢嚓地踩著碎玻璃,爛棉被,跑得慢了些。而向一鳴在平房區東一鑽西一竄,甚是如魚得水。兩人的距離漸漸隔得遠了。等向一鳴奔到一處小院兒,背後已經不見了劉山。向一鳴百忙之中,先把房門撞開了,跟著繞到房後要翻牆逃走。心想,如果劉山來了,必會先去屋裡看看,就這麼些功夫,自己早就跑遠了。哪知道,土牆年久失修,早已粉脆了,向一鳴剛攀上牆沿,手裡摳著的地方便鬆了,連人帶磚摔了下來。待他要再翻一回,背心已給劉山扯住。劉山把他往牆上一扔,大聲道:"你小子!"跟著大大地喘了兩口氣,才提氣道:"混賬!"劉山見左右路窄,前後又都是牆,把向一鳴放開,指著他鼻子問:"說吧!你小子犯什麼事兒了?"向一鳴張著嘴,瞪著眼,像是在發呆,劉山正要伸手去推他,向一鳴冷不防掄起斜挎包,給了劉山腦袋一下。倉皇逃命中,他倒是沒忘了這個撿來的破背包,背包裡還有他偷來的碗。現在,碗已在劉山頭上砸碎。劉山懵了一下,下意識地伸手到背後去摸武器,卻摸個了空。他暗自後悔,心想我怎麼沒帶家夥呢?怎麼沒想到會碰上個窮凶極惡的犯罪分子呢?怎麼沒想到以前一起吹牛聊天的向一鳴是個壞人呢?後悔也沒用了。劉山大喊:"你小子!敢打警察?"看著劉山額頭上的血,向一鳴也有些心慌,從包裡摸出一塊碎瓷片,指著劉山喊道;"彆過來!老子為了活命什麼事都乾得出來!"劉山道:"你要乾什麼?你敢!"向一鳴拿著瓷片的手有些顫抖,因為捏得緊了,反而把自己的手劃破,血珠順著手掌心滴落下來。他左右一看,並無逃路,心中又急又悲,嘶聲道:"劉哥,你放過我吧。有個叫公羊會的單位要殺我。他們說我有抗體。你們都感染了病毒。他們要抓我回去做實驗,要用我來做抗體,我就活不成了......"劉山聽著他的話,前言不搭後語,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隻見向一鳴滿臉泥汙,兩眼發紅,心道:"這小子是瘋了吧?"正發愣中,向一鳴忽然把瓷片往劉山臉上一扔,轉身朝屋後跑去。房屋和土牆之間的小路甚窄,劉山追了兩步,雙肩就卡在牆上,向一鳴卻像小猴子般噌地鑽了出去,轉眼就跑到院子裡。劉山眼睜睜地看著他跑出院門,恨道:"呸!小混蛋!"哪知向一鳴剛跑出院門就被一隻大手捉住後頸提了起來,雙腳兀自翻騰。吳來了。吳左手提著向一鳴,右手拿出麻醉注射器,正要將他麻倒。冷不防,向一鳴在空中回身一拳,打在吳的胸口,爛泥和著鮮血噴在吳的胸上臉上。吳低頭看了看,嶄新的皮衣上全是汙漬,跟著怒目圓睜,一記重拳,打在向一鳴臉上,直把他打飛出去,嘭的一聲摔在地上。劉山眼看吳抓住向一鳴,又把他打飛,當真是目瞪口呆。他好容易從窄縫裡擠了出來,跑到跟前一看。向一鳴臉朝下躺在地上,四肢軟綿,不知死活。旁邊一個高大的男人擦完臉,正在擦他的皮衣。劉山衝吳喊道:"你誰啊?什麼情況?"吳擦乾淨衣服,並不答話,隻是朝劉山走來。劉山後撤了一步,道:"你要乾什麼?"吳仍舊沉默,卻手臂一長,閃電般地把麻醉針拍在劉山脖子上。劉山瞧著吳乾淨冷漠的臉,眼睛發直,跟著便人事不知了......待劉山漸漸清醒過來,隻覺得日光耀眼,曬得腦門發燙,還以為在家裡睡覺忘記拉窗簾了。他想抬起手臂來遮在額頭,卻抬也不動。一睜眼,才發現太陽已升到中天,自己倒在地上,雙臂給綁在身後,雙腳也牢牢綁住。最難受的是嘴裡不知給塞了什麼東西,直頂到喉頭,還帶著刺鼻的汽油味。劉山好容易才坐了起來,才看清,原來自己在一個破廠房的樓頂平台上,四周堆滿了廢舊棉紗和垃圾,浸著機油和汙水,自己嘴裡塞著的就是這個。劉山一陣惡心,想吐卻吐不出來。一抬頭,便看見向一鳴就在不遠,跟自己一樣被綁得結結實實,嘴裡塞滿棉紗,腮幫子像小鬆鼠般高高鼓起。這隻小鬆鼠不知道已經清醒了多久,正在拚命掙紮。劉山自睜開眼便覺得全身疼痛,被綁著的地方更是痛得厲害,連轉身都困難,向一鳴卻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氣,橡皮泥般的身體扭來扭去,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哼哼聲。劉山想叫他一聲,嘴裡發出的卻是"嗚嗚嗚"的聲音。哪知向一鳴連頭也不抬,兀自扭動著身子,也不知道要乾什麼,難道能跟大蛆一樣扭動著逃走麼?旁邊不到兩米遠便是平台的邊沿,也沒個欄杆,掉下去怎麼辦?劉山又"嗚嗚"叫了兩聲,心中暗罵向一鳴笨蛋。這種情況,隻能兩個人齊心合力,背對背先試著解開對方手上的套索,再想辦法一起逃走。他見向一鳴不理自己,隻好在泥水裡打了個滾,滾動到向一鳴身邊,又"嗚嗚"叫著,示意他幫自己解開手上的繩子。向一鳴仍舊不理,在劉山看來,這小子想逃命已經到了發瘋的地步,臉上臟汙不說,口涎順著下巴滴在胸口上,拉出的細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劉山沒辦法,隻好用肩頭去撞向一鳴。隻撞了兩下,向一鳴忽然側過身子,狠狠踹了劉山一腳。劉山全沒提防,立刻栽在了泥水中,心中那叫一個氣急敗壞,大喊:"操!"向一鳴踢翻了劉山,連一秒鐘都沒停歇,又掙紮起來。他兩眼發直,鼻孔張大,仿佛想活生生地把繩索崩斷一般。劉山滾動了半天,才從地上坐起來。他瞪著向一鳴,連眼珠子都突出來了,心道:"你小子!死定了!"便在這時,向一鳴腰一挺,終於把綁在背後的手從屁股下麵繞到了胸前。他掙紮了半天,原來是為了這個!眼看著向一鳴歡喜若狂地開始用手指解腳上的繩子,劉山先是一呆,接著便怒氣衝天,心道:"再讓你小子跑了,老子就不是人!"他的身材粗大,沒法像向一鳴那樣靈活轉挪,著急中左看右看,忽然在一堆棉紗下發現了一截露出來的鋼筋。鋼筋的斷頭因為風雨腐蝕,出現了粗糙的缺口。劉山已經沒力氣挪過去了,直接半躺在地上,伸腳過去把繩子放在鋒利的缺口上磨了起來。他一麵磨,一麵不時側頭去看向一鳴,生怕他先解開繩索逃走。其實,繩子很粗,綁得又牢,向一鳴雖有雙手,竟然一時解它不開。在露天的平台上,烈日曝曬下,兩個人進行著逃跑的比賽,雖然無聲,但是激烈:一個十指翻飛鬆綁,一個兩腿抖動磨繩。劉山年紀大些,又要不停地快速抖腿,過得片刻,腰腿就酸得要命,卻不肯放棄,不時轉頭過去恨恨瞪向一鳴一眼。向一鳴卻頭也不抬,他雖然不信任劉山,但他知道,真正與自己的比賽的是公羊會,他要贏過的人,是吳。此刻,吳正在平台的下一層打著電話,電話的另一頭,克裡斯正麵無表情地聽著。黑暗的辦公室裡播放著柴可夫斯基的船歌,克裡斯帶著尾戒的小指在桌上輕輕敲打著節拍。杜若蘭的屍體已經處理掉,她的實驗結果,甚至使用過的實驗儀器都已經處理掉。馮舟雖然是自己安排在杜若蘭手下的眼線,但是這樣年輕的中國書呆子能乾什麼大事呢?克裡斯心想,要想手腳利落,還是得靠自己。如今,向一鳴已被抓住,拯救他的配方已毀。克裡斯在皮椅中轉了轉身子,伸手夠來了倚在桌邊的手杖,他一手拿著聽筒,一手細細撫摸著杖頭的裝飾。銀色的羊首常年在他的手心中捂著,光滑溫潤,與牆上掛著的雕塑一般的形狀神情。克裡斯凝視著手中的羊首,嘴角隱隱有些笑意,口氣卻仍舊冷冷,用英文道:"把煉金術師帶回來,其他的,解決掉......"天台之上,無聲而激烈的解繩子大賽仍舊在進行。參賽隊員向一鳴十分專注於比賽,全程沒有看競爭對手一眼,他的身材雖然矮小,但是動作靈活,目前看起來贏麵很大。參賽隊員劉山發明了在廢舊鋼筋上撕拉繩索的辦法。雖然不能把繩子磨斷,但是可以把繩圈拉鬆,隻要有一隻腳能夠脫出來,他就有可能獲得勝利。劉山滿頭大汗,口中發出"嗚嗚"之聲,卻不是在跟向一鳴打招呼,而是給自己打氣。他的鞋子早已蹭掉,衣服也濕透,索性平躺在地上憑著感覺撕拉。忽然劉山的腳上一鬆,他猛地便彈坐起來,卻發現雙腳仍舊綁著,一個繩圈卻鬆脫了,繞在腳邊。劉山心中狂喜,正要一圈圈把繩子繞下來,卻發現方才遇見的皮衣男子不知何時走上平台,正快步朝自己走來。劉山慌忙中往後挪了又挪,卻發現背後便是樓沿,下麵足足四五層樓高,隻好把雙腳往地上的棉紗堆裡一塞,指望不讓吳發現自己腳上的束縛已鬆。向一鳴看見吳來了,頓時心跳如雷,哪知吳卻看也不看自己,徑直朝劉山伸出手去,揪住劉山的胸口把他提了起來。劉山跟吳差不多高大,吳提著他卻毫不費力,另一手伸到背後,摸出一把刀來。那刀甚長,有如一把短劍,刀身輕薄光滑,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刀柄處鑲著銀色的羊頭裝飾。劉山叫不出聲,口中隻發出"嗚嗚嗚"的吼聲,心中大罵的全是臟話。吳正要把刀子向劉山頸上割去,忽見向一鳴跳將起來,往劉山身上一撞。劉山身處樓沿,體重又大,當下便往樓下栽去,吳正要回頭去抓向一鳴,腳踝卻猛地一緊,隻感到一股大力把自己拖下樓去。而向一鳴已向遠處跑去。原來吳在揪住劉山的時候,一腳踏在劉山腳上鬆下來的繩圈當中,他沒知覺,卻被向一鳴看在眼裡。向一鳴腳上的束縛已解,他心知撞吳不動,便不動聲色。他還道吳要去給劉山鬆綁,隻等吳踩進繩圈,猛地跳起把劉山撞下樓去,吳一分神也給拖下去了。這一下原本極險,弄不好自己也跌下樓去。然而向一鳴孤注一擲,居然成功了。等吳反應過來,劉山已經跌了下去,將近一百公斤的力量拖著自己也往下衝,他想也不想,單手扒住牆沿,靠著五指的力量,竟然掛住了,然而要翻身上來,卻萬萬不能。他腳下倒掛著劉山,兩人在高空中晃晃悠悠,眼看著向一鳴逃走。向一鳴的雙手綁著,兩腳卻跑得上下翻飛,滿是泥汙的身影越奔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