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走向一鳴後,杜若蘭日夜不休地做著實驗,希望能夠找到拯救抗體攜帶者的辦法,但是實驗儀器上的數據總是不斷攀升,從十到百,從百上千......每一次努力都在數值超標的報警聲中結束。杜若蘭癱坐在轉椅中,木然地看著桌上的指南針。指南針因為儀器的乾擾,指針不斷顫動著,杜若蘭的心也在顫抖。她永遠忘不了向一鳴看她的最後一眼。那雙發紅的眼睛,已經烙在了她心頭。如果抗體攜帶者從此消失,那她杜若蘭就要為全人類的死亡負責。杜若蘭無法承擔這樣的責任,如果大限到來,她無法真正阻止其他人殺死向一鳴獲取抗體。但她的心中始終有個小小的聲音:如果犧牲了向一鳴,人類真的還有存在下去的理由麼?時間越長,這個聲音越大。杜若蘭的辦公室裡擺著厚厚的實驗檔案。一排排的數據,但凡提及抗體攜帶者,全部用Alchemy(煉金術師)指代,甚至隻寫著"A"。但她的桌上還留著最初收集到的那支血樣。玻璃試管上還貼著向一鳴名字的拚音:Yiming,Xiang。杜若蘭看著自己親手寫的標簽,深吸了一口氣,再次開始調整實驗數據。儀器剛剛運轉起來,辦公室的門忽然被打開了。馮舟探了個腦袋進來,道:"杜老師?"杜若蘭吃了一驚,急忙站起來,擋住身後的儀器。馮舟說:"我來給您送點資料,您方便嗎?"杜若蘭還在驚嚇中,手腳有些不自然,隻能強自鎮定道:"什麼資料?"自從遭到克裡斯的明確反對,杜若蘭的實驗都是一個人進行的。一來她不想讓自己的學生們惹上麻煩,二來,她不知道在公羊會中到底誰能夠徹底信任。馮舟道:"就是之前的一些數據。"他一麵說一麵把手裡的材料往前一遞,順勢站進了辦公室。杜若蘭卻不伸手去接,仍舊擋在桌前,道:"你就放在門口吧。"馮舟答應了,轉身把材料放在門口的桌上,眼睛卻往杜若蘭身後瞥去。杜若蘭道:"以後進來記得敲門。"她一麵說,一麵背過手去關儀器的開關,以防儀器忽然報起警來。但卻怎麼也摸不到那個按鈕。馮舟磨磨蹭蹭地道:"我是看您門沒鎖,您又這麼久沒出來了,有點擔心。"杜若蘭的背心已經出汗,卻還是沒有摸到按鈕,隻得到:"我沒事,你出去吧。"馮舟"喔"了一聲,又往杜若蘭背後看了一眼才出門去。杜若蘭目送馮舟離開,心臟砰砰地跳著,轉身發現實驗報告已經打印出來了。不用說,又是失敗。她歎了口氣,把報告插進碎紙機裡,然後走去把門鎖了。在碎紙機的滋滋啦啦的吃紙聲中,杜若蘭忽然反應過來,剛才儀器沒有報警啊!她猛地撲到碎紙機前,搶出了那大半張報告。報告結論中"抗體攜帶者"幾個字已經變成了碎紙條,後麵的部分卻完完整整地顯示著"存活"兩個字......等杜若蘭去找克裡斯的時候,她手裡捏著的是一張完整的報告。實驗已經被重複多次,如果提取抗體,向一鳴體內仍舊會產生毒性,但是杜若蘭的激活劑卻可以保住他的生命。不會有人因為拯救世界而去死了。更重要的是,人們再也不用為了救命而殺死自己的同胞了。一想到這點,杜若蘭拿著報告的手就微微顫抖起來。她推開克裡斯辦公室的大門,立刻被宏大的交響樂聲所包圍。克裡斯背對著大門站在桌後,頭頂懸著巨大的公羊頭顱,身邊的黑膠唱機轉動著,正播放的是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杜若蘭剛想講話,克裡斯便舉起一根手指示意她稍等。跟著唱機中傳出了協奏曲開頭最為沉重而華麗的篇章。克裡斯的右手隨著樂聲在空氣中來回慢慢打著節拍,像在撫摸著流動的音符,又像是要抉住它們。雄壯的鋼琴聲擊打著杜若蘭的耳膜,也擊打著她的心。杜若蘭忍無再忍,終於脫口而出:"我找到了!我找到救他的辦法了!"聲音之大,幾乎要蓋過了音樂。克裡斯在空中的手停頓了一下,跟著慢慢放下了。但仍舊背對著杜若蘭。他的西裝平整服帖,滿頭灰發細細梳在腦後。杜若蘭接著道:"你聽到了嗎?我找到新的激活劑了。向一鳴不用死了。"克裡斯卻沒有說話,連頭都沒有動一下。此刻,協奏曲已進入了輕快的第二樂章,鋼琴聲雖然仍舊跌宕起伏,卻充滿昂揚鬥誌和歡樂精神。樂音雖然輕快,杜若蘭看著克裡斯凝固的背影,卻越來越忐忑起來,猶豫了一陣終於道:"你可能已經知道了,小向是我放走的。我實在是做不到......對不起......"激蕩的樂聲中,音符仿佛在崇山峻嶺中蜿蜒前進,不時在巨石上撞擊得火花四濺,又或飛流直下在深潭中粉身碎骨。杜若蘭越說越是激動,高聲道:"但是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我們可以找他回來,他會願意回來的!"她剛說完,隻見克裡斯慢慢轉過身子,用英文喃喃道:"絕望的溪流湧入希望之海......"杜若蘭一怔,隻見克裡斯好像看著自己,但兩隻灰色的眸子卻望向遠方,他仍舊沉浸在音樂聲中。第三樂章已經響起,驟雨般的音符再次痛苦地砸在琴鍵上,一切都在燃燒,一切都在崩塌中迎來最終的宿命。克裡斯終於開口道:"拉赫馬尼諾夫在寫這首曲子的時候正在重病中煎熬,幾乎快要死掉,但是你看,在那麼痛苦的傷口裡卻誕生了這樣美麗的東西。"他終於把眼神放在杜若蘭的臉上,緩緩道:"這就是我為什麼偏愛俄羅斯藝術家,沒有西伯利亞的嚴寒和苦刑就沒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死亡和痛苦有時帶來的會是新的希望和偉大的創造。"他跟著用中文道:"就像中國人說的,置之死地而後生。""但是現在他不用死了,所有人都不用死了,"杜若蘭道。她把報告遞在克裡斯眼前,又道:"有了這個激活劑,我們可以救所有人。"克裡斯的眼神卻越過報告盯在杜若蘭臉上,他比杜若蘭隻大了將近二十歲,此刻像教授看著學童般道:"你真以為所有人都會得救嗎?就算有了抗體,人們都會活著,但是沒有人得救。"杜若蘭沒聽懂。克裡斯看著她困惑的表情,又道:"你覺得人類曆史上的大災難還少嗎?疾病,洪水,地震,戰爭......不過結局都是一樣的----隻有金字塔頂端的人才能活下來。切爾諾貝利泄漏之後,所有的高官都說沒事,讓居民不要驚慌,不要離開,而他們自己的家人早就撤出危險區了。所有鼓吹奉獻犧牲的人,自己是絕不肯奉獻犧牲的。如果末日真有方舟,也隻能是最有權勢和資源的人才能登上去。""而這些人幸存下來又會怎麼樣呢?他們又是些什麼人呢?你以為最初隻有你和弗蘭克在找犀牛嗎?大家早就知道犀牛的存在了,都在明裡暗裡地找它,因為誰找到了它,誰就有本事控製世界,隻不過被弗蘭克搶先了一步罷了。先是爭病毒,後來又爭抗體,你還記得公羊會是怎麼建立起來的嗎?"杜若蘭道:"我記得那時,你來實驗室找我和弗蘭克..."克裡斯道:"那是後來,最開始沒有人想要建立公羊會。病毒的事情被發現後,為了搶先找到抗體,出現了極度的混亂,大家才同意建立一個完全中立的組織,獨立於所有國家。"杜若蘭道:"所以說,如果沒有建立公羊會,會有戰爭?"克裡斯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不隻是戰爭,是世界末日。你該不會以為前些年的恐怖襲擊真的是為了宗教的原因吧?還有那幾場戰爭,你真的以為大家爭奪的隻是石油?包括那次全球經濟危機,你以為是什麼讓富人慌了手腳?還有埃博拉病毒,你以為為什麼一個在七十年代就爆發過的瘟疫為什麼會在二十一世紀又卷土重來?""是生化實驗?在西非...為了找到抗體?"杜若蘭喃喃道。她的聲音已顫抖,臉色已蒼白。"隻要誰先找到了抗體,誰就握有控製世界的權力,他們想要誰活誰就活。"克裡斯冷冷道。"想想兩次世界大戰,想想奧斯維辛,不等病毒殺死我們,我們就會殺死自己。"在雄壯的音樂聲中,克裡斯越說越快,越說越是激動,終於舉起雙臂,麵朝著牆上的公羊雕塑高聲道:"世界需要終極的拯救!"克裡斯的臉頰抖動起來,一縷灰發也因為震動而垂在額角。杜若蘭看著他,心中都是恐懼,喃喃道:"但是向一鳴跟這些有什麼關係?"克裡斯盯著杜若蘭的眼睛道:"犀牛是一個機會,一個天賜的機會。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但是請你相信我,杜,我們可以改變世界。"杜若蘭咬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抬頭道:"我不知道你要乾什麼,但是我們不應該讓向一鳴去送死,他是無辜的。""他是被選中的,"克裡斯打斷了她:"我隻希望你能夠暫停激活劑的研究,先不要把現有的研究結果透露出去。"杜若蘭大聲道:"可是這太不公平了。我沒法答應你。"克裡斯搖頭道:"杜......杜......這是唯一的辦法......"剛才演講的激動仿佛已經過去,克裡斯的臉上此刻顯出疲態,又道:"我真是太失望了。"杜若蘭卻很堅決,轉身向大門走去。克裡斯喚住她,柔聲道:"好吧好吧,我原本也不指望你理解。我知道你為了找這個激活劑非常努力。獨自完成這項研究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可以獲得十次諾貝爾獎了,當然,我知道你不是為了這個。"杜若蘭回頭道:"克裡斯,對不起,你知道我向來都很尊敬你,但是這件事太大了......"克裡斯擺擺手,道:"那麼你至少給我一點時間?我們至少應該花一點時間跟各個國家組織一次麵對麵的會議,我保證讓你參加。而且,我相信激活劑的安全性也需要進一步的檢驗。"克裡斯一麵說,一麵拄著手杖從桌後走出來,又道:"你知道的,我跟你一樣,沒日沒夜的工作。天知道我還能活多久,你知道我的身體的。"杜若蘭看著他拄著仗慢慢走來,也不禁停下了腳步,低頭歎息道:"你還在吃藥嗎?"克裡斯道:"當然,是你給我開的藥。"他好容易才走到杜若蘭身邊,似乎已經有些累了,伸手搭在她肩上,說道:"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個好醫生。"杜若蘭正要回答,忽覺喉頭一涼。克裡斯已從手杖中抽出一柄利刃,劃斷了她的喉嚨。杜若蘭雙手捂住脖頸,低頭看見鮮紅色在雪白的前襟上飛快地蔓延開來,更多的血液擠出指縫,順著手掌劈劈啪啪地滴落在地板上。她腿一軟,跪倒在自己的血泊中。過了一陣,終於歪倒了。克裡斯冷眼瞧著她在地上做著死前最後的抽搐,舉刀看了看刀刃上的血跡,那刀鋒薄如紙片,刀身寬不過一指,刀柄正是手杖上的銀色羊頭。克裡斯撿起飄落在地上的實驗報告,隻見上麵密密麻麻都是公式和數據,最後一行寫著"攜帶者可存活"幾字。他用報告裹住刀鋒一抹,擦乾淨了血漬,跟著便將那張破紙揉爛拋棄。他看著地上杜若蘭的屍身,冷冷道:"真是固執,就像弗蘭克當年一樣。我還以為他死後你會變好一點,哪知道,並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