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例會終於結束了,世界的領袖們聽克裡斯做了整整五個小時的彙報。彙報的內容從最近的血樣分析,到病毒研究的最新進展,全是數據和公式,還夾雜著無數的專業術語。當克裡斯念完最後一頁時,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拯救世界也是一個苦差事啊。艾瑞克假裝伸了個誇張的懶腰,好像動畫片裡的小動物剛起床似的,笑道:"我的老天爺,如果病毒不殺死我,聽這些報告也殺死我了。"不少人笑了起來,環形巨幕上嚴肅的臉龐們活躍了很多,克裡斯也禮貌地笑著。艾瑞克很是滿意,每講一個笑話,他的信心就會增加一倍。他對著克裡斯一仰頭,道:"那個研究怎麼樣了?"克裡斯道:"什麼研究?"艾瑞克看看周圍的人,笑著對克裡斯一擠眼,道:"就是那個研究啊。"還不等克裡斯回答,一個北歐國家的首領便道:"都說了那個研究是沒有科學依據的。"艾瑞克撇撇嘴,道:"彆急啊,科學是會進步的,從前的人還以為地球是方形的呢。"北歐首領卻真的急了,大聲道:"現在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病毒在寒冷地區暴發的時間會靠後!沒有!"艾瑞克聳聳肩,道:"好啦,如果是真的,對你們也沒有什麼壞處,貴國境內的房地產已經熱得燙手啦。我好幾個部下和企業界的朋友都在跟我抱怨,連他們都要買不起貴國的房產了。"北歐首領道:"如果他們都要跟您一樣要求在北極圈附近擁有一座私人島嶼,那的確是比較棘手。聽說您的太太和孩子們都已經搬過去了?"艾瑞克道:"還沒有,光是裝修和囤積補給就得半年,何況我們家的人比較多......真該死,為什麼我要帶我的前妻上去,都是為了孩子。沒辦法,我是個居家男人。"北歐首領道:"根本就沒有任何作用,這隻是一個謠言,是迷信!"艾瑞克道:"誰知道呢?也不知是誰最先傳出來的。反正死馬當活馬醫,總要做點什麼。放心吧,現在消息隻限定在少數人當中。你新增加的鄰居隻會是在座的人......和他們的朋友。"北歐首領還想爭辯,一個非洲首領插口道:"得了吧,你以為我們想去那個寒冷潮濕的地方嗎?那裡的冬天真是個噩夢,什麼也做不了。如果可能,我寧肯呆在自己家的冰箱裡!你現在需要做的,是好好管一管你們的房地產商,他們簡直是敲詐。直到現在,我的弟弟,我的親弟弟,還在排隊等待購買安全地區的房子。"北歐首領搶道:"不是安全地區,沒有安全地區!"非洲首領卻自顧自地說:"難道你要我搬過去了,我的弟弟卻沒法過去?如果病毒的信息泄露了,就算是謠言,全世界的人都會想搬到你的地盤上去,難道你要我的弟弟跟難民一起搶嗎?""噢,不!難民......不要難民!"北歐首領道。他的臉色變得更加喪氣,好像"難民"兩個字比病毒還可怕。"到時候肯定一團糟。我們絕不可能接納任何難民!"北歐領袖斬釘截鐵地說道。前幾年戰亂頻發,他的前任就是因為大量難民入境的問題而下台。他身邊幾名高緯度國家的領袖也都紛紛點頭。北歐領袖又加了一句:"這是我國國民的選擇!沒有人願意家門口有流浪漢。"非洲領袖道:"那你要大家怎麼辦?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都住在中低緯度地區。"北歐領袖沒有說話,眼見會議就要陷入尷尬的沉默當中,艾瑞克立刻道:"買個冰箱?"笑聲又響起了。艾瑞克再次感到自己的幽默感拯救了全世界,心滿意足地環視屏幕一周,又道:"所以說,大家要注意保密,知道的人越少對在座的各位就越是有利,哪怕是親人,也要有選擇性的,畢竟,資源是有限的......""不過,話說回來,不知道的人才是最幸運的,他們隻會幸福地生活到最後一刻,然後平靜地死掉。而我們,我們還要飽受折磨,還要開這些倒黴的會,但這就是我們身為領導者的使命,"艾瑞克越講越大聲。"當然,如果找到抗體,在座的各位肯定會優先接受治療,畢竟我們身上責任重大。而且既然能夠坐在這裡,我們已經代表了人類的最高水準,我們必須確保精英群體的存活。你說是不是呢?克裡斯。"克裡斯笑了笑,卻沒有說話。他才算不上什麼"精英群體"呢,他不過是利物浦碼頭上一個混血小崽子,還天生瘸了一條腿,連貓狗都比不上。克裡斯的父親婚後留在英國,在碼頭開了家炸魚薯條店,收入雖然微薄,但總過得去。哪知有一天上街竟然一去不返,從此失去了音信,大概是被當成非法居留的華人,給遣送回國了。克裡斯的母親心力交瘁,很快去世了,沒多久克裡斯的弟弟也死於肺炎和營養不良,而他因為出色的數學天賦在孤兒院中脫穎而出。成名之後,他雖然穿著講究,卻沒一天把自己當成"精英"中的一份子。視頻會議之後,克裡斯坐在一大堆資料麵前,環形的巨幕已關閉,如同一口深井般把他圍在中間。他摘下了眼鏡,閉眼揉著眉心,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呢?看看領導這個世界的人就知道了。一旦他們發現了向一鳴,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殺死他,取得活命的寶藥。世界也因此而幸存了。然而,日複一日的生存,我們是否創造出一個值得生活於其中的世界?克裡斯認為"犀牛"是一個機會,準確的說,向一鳴是一個機會,一個改變世界的機會。現在,這把打開新世界的鑰匙,居然逃走了。為了躲過各國的眼線,追捕的工作的確難上加難。然而克裡斯相信,吳會把向一鳴帶回來。很快就會帶回來。###向一鳴在父親的病房聽到腳步聲後,很快,房門就被撞開了。房中卻隻有一個昏迷不醒的老人。窗戶開著,窗外的樹影如同在狂風暴雨中搖動。向一鳴合身撲在樹乾上,順著枝杈往下跳,隻覺成千上萬條樹枝抽打著自己的頭臉。好容易踏上最低的枝杈,腳下的樹乾卻啪地斷裂了,向一鳴從兩米多高的地方跌落,仰天摔在草地上,瞥見病房的窗台上有個男人正往外看,房間的燈光從他腦後射出,雖看不清麵目,卻見那人頭猛地一低,似是發現了躺在地上的向一鳴。向一鳴顧不得背後疼痛,跳將起來,往田野黑暗處奔去。隱隱聽得背後有人大喊:"彆跑!"向一鳴好好睡了一覺,睡前又讓李伯伯給他煮了一大碗麵吃,此刻如同加滿了油的摩托車,越奔越快。此時天已黑儘,南方多陰雲,晚上一絲月光也無,曠野之上,一片黑茫茫。向一鳴順著田埂奔了一陣,剛拐過一個彎便翻身溜進路邊的小溝。向一鳴趴在溝底的濕泥裡喘平了氣,才輕輕爬上溝沿,像青蛙那樣一抬頭,果見適才奔過的路上有人追來。向一鳴一麵望著那黑影,一麵往後退,隻要退進地裡的果林,便可以在黑暗的掩護下逃走。他匍匐著慢慢後退,生怕壓斷了枯枝發出聲響,哪知道後半身剛退進林子,忽然一道雪亮的手電光"啪"地打在自己臉上,一人怒喝:"跑哪去?"向一鳴兩眼一花,頓時頭暈目眩,燈光背後雖隻有一人,但是身材高大,黑棟棟地向自己壓來。向一鳴從地上彈了起來,紮進果林。他個子矮小,又極其靈活,在低矮的林子中竄來竄去,後麵的人始終追他不上,但是雪白的手電光卻總是在他腳後跟上掃來掃去。向一鳴沒命地狂奔,好容易把來人甩遠一些,卻發現林子也已跑到了儘頭。向一鳴舉目一望,隻見左邊一片黑暗,全是田野,右邊遠處有些燈光,似是一處村鎮。向一鳴當記者的時候在農村被追過多次,知道在曠野之中,隻要對方手握光源,被追上是遲早的事情。於是撒腿便往燈光處奔去。還未奔近,先聞一陣音樂聲。向一鳴又跑了一會兒,才發現這不是什麼村鎮,是一戶人家正在辦喪事,在空地上搭了舞台和天棚,燈火通明,樂聲嘈雜。南方農村的喪事,有時候辦得比喜事還熱鬨。近年來,人們都有錢了,操辦起來就更加轟轟烈烈了。隻見一個濃妝豔抹的皮衣女子站在舞台上,聲嘶力竭地主持著這場盛會:"爸爸雖然走了,但是兒女們對他的愛,永遠留著!下麵一首歌,叫常回家看看。當然,我們希望老人入土為安,這首歌,不是讓老人家回家看看,而是讓兒女們常回家看看!"說完便自己先扭著屁股搖擺了起來。跟著大音響裡便播放出了配樂聲,震耳欲聾。女主持人說話時帶著厚重的當地口音,唱起歌來更是堪比配樂詩朗誦,聲音之大,響徹雲霄。向一鳴不敢直接走進場去,瞄到場邊平房上有扇小窗,便翻了進去。屋裡空無一人,乾燥溫暖,向一鳴靠在家具上長長出了一口氣,隻聽音樂聲仍陣陣飄進屋來:"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向一鳴歇過氣來,口中乾渴得厲害。看見地上擺了一隻瓷碗,裡麵好像有水。他端起來想喝,卻發現碗中裝著的是白酒。向一鳴隻喝了一口,環顧四周想再找點吃的,卻猛然發現自己身後竟然停了一具屍首:是個乾枯的老頭兒,臉上抹了白粉,還塗著腮紅。兩隻手交疊放在胸前,枯瘦如雞爪。向一鳴嚇得魂也飛出來了,手中的酒碗險些跌在地上。過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原來剛才他靠著歇氣的"家具"竟然是具玻璃棺材。大概是被自己牽動了,上麵蓋著的黑布退了下來。向一鳴采訪時見過不少屍首,從沒這次這般嚇人。外麵樂聲喧囂,老人孤零零地停在棺裡。他看起來不過六十多歲,滑稽的妝容下,是張操勞了一生的瘦臉。黑色的壽衣雖是嶄新的,卻有些不合身,手脖子和腳脖子都露在外麵。這老人也曾跟向一鳴一樣年紀,在幾十年中為了生活,為了家人,耗儘了所有的能量,直到油儘燈枯。一個人倘若為了彆人奉獻一生,彆人待他究竟如何?想到這,向一鳴歎了口氣,正想找路出去,轉身卻猛地發現屋裡多了一人。隻見一個七八歲的男娃不知何時溜到自己身後,臂上帶著黑紗,正歪頭盯著自己。向一鳴這次才是真的魂飛天外,手中的酒碗鏘啷一聲打得粉碎。還好屋外樂聲震天,沒人聽見屋裡的響動。向一鳴和那個男孩就在音樂聲中默默互看了一陣,忽然那男孩開口道:"抱我上去。"向一鳴道:"啊?"男孩又道:"抱我上去。"向一鳴怕他忽然叫喊起來,隻得抱起了他。隻聽男孩又道:"抱我去找爺爺。"跟著對棺材裡的屍首一指。向一鳴沒法,隻得抱那孩子走到棺材跟前,頭皮也都發麻了。那孩子不等向一鳴走近,便從他懷裡把身子探向棺材,跟著伸出雙臂,小手一放,把幾顆花生放在玻璃棺上,一麵道:"給爺爺吃。"向一鳴心中一動,呆呆地看著老人,懷中的孩子扭頭問道:"爺爺什麼時候起來?"向一鳴不知如何回答。那孩子又問:"學校明天開運動會,爺爺來不來看?"向一鳴看看孩子,又看看老人,答道:"會的,爺爺會看到的。"屋裡的種種經過,屋外半點也不知。樂聲喧囂中,這戶人家的女主人正暗暗心憂喪事的花費:公公去世,老公非要大辦。家裡雖然小有儲蓄,但也不到大操大辦的地步。自己當年結婚,可隻是請了兩桌親友。何況有些親友,越來越小氣,來吃來喝,竟然不表示一下的。自己想要少請幾桌,竟然被夫家說成是不賢不孝。沒想到自己含辛茹苦十多年,竟然落下這麼個名聲。"人死前不儘孝,這會兒來表什麼孝心?"主婦正自氣苦,忽覺衣角牽動,低頭一看,原來是兒子,仰麵望著自己道:"媽,爺爺屋裡有人。"主婦道:"啊?"孩子道:"他還把碗打爛了。"主婦怒道:"誰又把什麼打爛了?"孩子道:"他還說爺爺要來看我的運動會。"主婦聽孩子越說越莫名其妙,怒從心中起,反手一巴掌把孩子打坐在地上,怒道:"胡說什麼?"孩子立刻大哭起來。主婦心中更煩了,又道:"哭什麼?你的黑紗呢?扯到哪裡去了?"那孩子好不委屈,隻顧著大哭,也不答話。那條黑紗現在正戴在向一鳴胳膊上。他本來就其貌不揚,又說一口本地方言,裝作吊唁的客人當真是天衣無縫。隻見場子裡酒桌,麻將桌有數十桌之多,天棚上橫七豎八扯著網繩,繩上密密麻麻掛著來客送的禮物,毛巾被啦,熱水瓶啦,還有臘肉和香腸。人聲,搓麻聲,響成一片。向一鳴沿著場邊慢慢走著,心想隻要淌過這片人群,找個地方鑽出去,四麵八方,誰知道去哪裡追我?他正走著,忽然手臂給人一拉,回頭隻見一個老鄉滿臉酒氣地望著自己,笑眯眯地說:"老弟,來嘛,打一圈吧。"向一鳴一怔,正要推辭,忽然看見桌上還有兩個人,均滿臉期待地望著自己,有一個還說道:"三缺一,就差你一個了,來嘛來嘛。"向一鳴隻得道:"我......我不會打。"那老鄉道:"不會打?你是哪裡人喔?我們這裡沒有不會打麻將的人。"說罷跟桌上的人一起笑了起來。他本是一句玩笑話,向一鳴做賊心虛,生怕自己已經給認了出來,頓時語塞了。還好這當口上,女主持人又喊了起來:"親友們!朋友們!讓我們來唱響下一首歌,把這首歌送給爸爸!"底下的人群歡呼起來,抓住向一鳴的老鄉也鬆開了手。女主持人道:"這首歌是首老歌,叫做《酒乾倘賣無》,說的是父親的養育之恩。會唱的親友們,請跟我一起唱!"底下歡呼起來,口哨聲響成一片,向一鳴趕緊找了個縫隙鑽出場去,直跑出好遠,四周漆黑一片,才找了堵矮牆,靠著歇歇。直到這時,向一鳴才有機會想想逃走前的事情。當時喚醒他的"嗒嗒"聲,仿佛仍然回蕩在耳邊。若不是爸爸敲擊床邊,自己在夢中就被抓住了。"是爸爸救了我!"向一鳴想道。醫生說過,爸爸再也不能醒來,但是昏迷病人中有些仍保留著基本的條件反射,比如說時不時的抽搐或者顫動。"難道冥冥中,爸爸還想著要保護我?"這想法雖然荒誕,向一鳴的眼眶卻熱了。他何嘗不知道自己的命比起全世界人的命,是何其微小。因為自己的逃走,幾十億人會死,裡麵不知有多少好人,聰明人,偉大的人,比自己重要的人,有家庭的人。向一鳴什麼都沒有,連父母都沒有,如果有父母,世界上至少有人會心痛他,為他著想。現在呢?甚至沒有一個人會問問他害不害怕。如果世界上都死光了,他當然會害怕。但他更怕死。忽然,遠處的歌聲飄飄渺渺地傳來了。"假如你不曾養育我,給我溫暖的生活,假如你不曾保護我,我的命運將會是什麼......酒乾倘賣無......酒乾倘賣無......"歌詞斷斷續續地傳來,向一鳴熱淚盈眶,忽然想變回那個小嬰兒,蜷縮在父母的懷中,被疼愛,被憐惜。他全身顫抖,幾乎要跟著唱起來,卻忽然覺得喉頭一緊。一隻大手抉住他咽喉,把他按倒在地,一個高大的身影蓋在向一鳴頭頂,把朦朧的天光都遮住了。向一鳴本能地掙紮了兩下,那手卻如鐵鉗般。向一鳴萬念俱灰,閉上了雙眼,腦海中忽然出現了公羊會大門口那尊羊頭的浮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