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會後,阮沅沅便留在家中,想著以後可能會長居北京,與父母相伴時間漸少,就愈發珍惜此時相處的時光。因是小鎮,人際關係並不複雜,何彬的母親在當地經營餐飲又頗有名氣,她遭遇意外、在醫院搶救的消息很快從幾個熟人那兒輾轉,繼而從阮沅沅父母嘴裡說了出來,本隻是絮絮的家常閒話,說著這個女人的不易,年輕時丈夫出軌,好不容易拉扯著兒子長大,沒想著竟會遭遇飛來橫禍,本就是閒閒在家附近散步,高處竟然砸下一個花盆,當即頭破血流、昏迷倒地,現在醫院搶救,也不知何時會蘇醒,而這絮絮的言語落在阮沅沅耳裡,卻如炸雷一般。阮沅沅雖隻見過何彬母親一次,但她的言談舉止卻深深烙印在她腦海裡,她對這個要強的女人本能的有些懼怕,卻又知曉何彬與他母親的感情,即使隻是同窗之誼,得知這個消息也該慰問一番,阮沅沅這般想著就撥通了何彬的手機。原本阮沅沅隻是想問問他母親的病情,可是何彬沒說兩句就帶了哭腔,這讓阮沅沅心口提到了嗓子眼,當即便說道:“何彬你在哪兒,我來看看你好嗎?”“不必了。我一個人扛得住。”他還是這般要強,不願將自己的脆弱曝露在人前。阮沅沅愈發心疼地說道:“何彬,若你當我是朋友,還是讓我來看看吧。”鎮上最好的醫院便隻一家。阮沅沅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打聽到了何彬母親所住病房,也順勢看到了正在醫院走廊上站著的何彬。“何彬。”阮沅沅急急地想要奔上前,不料年後正是小鎮下屬鄉鎮人員齊聚來看病的時刻,人來人往,比平時更要繁忙些,她險些就被穿梭的人給絆倒,這麼跌跌撞撞跑到何彬麵前,不免有幾分狼狽。何彬先是聽到了聲音,他起身,一時沒看著阮沅沅的身影,眼神惘然四顧,而後那個小小的身軀就這麼撞到自己麵前,他下意識地想要伸手扶她,她倒是站定了身子,朝他赧然地撓了撓頭。“你怎麼來了?”何彬顯然有些意外。因著一直守在病房外,他臉上的胡子好些日子沒刮,便如爬山虎一般在唇邊攀爬,比起同學會的見麵顯得滄桑落拓了很多。“我聽說你母親……所以來看看,阿姨現在……沒事了嗎?”阮沅沅問得吞吞吐吐,生怕自己言語不慎,就會惹得他傷心。何彬的手插在口袋裡,背微微傴僂著,他靠著牆,臉上寫滿了疲倦和悲傷,“沅沅,其實真的有點莫名……我怎麼也不會想到我媽會被花盆……這太荒唐、太可笑了——如果、如果她……我也不知道我怎麼麵對……”阮沅沅從未見過何彬這樣落拓悲傷過,就好像整個人的魂魄已被抽走,她不願看到前幾天還意氣奮發的少年,現在就這樣一蹶不振,她隻能安慰他:“阿姨會沒事的。她是好人,好人會一生平安的。”“沅沅,我媽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如果她走了……我該怎麼辦……”何彬驀然抱住了她,他高大的身軀如今卻似已經完全成了個空心的袋子,內裡的魂靈已經徘徊在急救病房裡,守在何慧雲身邊。阮沅沅驟然感覺到肩上的壓力,先是一驚,隨即用儘全力地支撐著他,同時伸出手輕拍他的後背,“沒事的。阿姨會沒事的。而且她不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你還有我。無論如何,我都會陪在你身邊的。”阮沅沅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並沒有過多思考,隻是一種天然的母性,讓她不願看到何彬這般悲傷。何彬在她的撫慰下漸漸恢複平靜,但他的眼淚卻浸濕了她的脖頸,順著她的後背下滑,每到一處,似都是冰涼沁骨。兩人就這麼默默擁抱著站著,良久,才並肩坐了下來。“你要不要休息下?”阮沅沅看他滿眼血絲,想起他和何慧雲相依為命,如今何慧雲病倒,隻有他一人守在病房外,不由覺得既是淒涼又是悲傷,“我幫你守著,如果有什麼事我會叫你的。”何彬搖搖頭,他的眼神有著執拗,“我要一直守著我媽,直到我媽醒過來為止。”阮沅沅大概也能理解他的心境,當即點了點頭,她將手縮在外套裡,弓著背,陪著他坐在病房外等。隨著漸漸入夜,醫院逐漸寧靜下來。“你這麼晚不回去,叔叔阿姨、陸昊會擔心的吧?我一個人沒事的,你還是先回去吧。”何彬的心緒平複後,卻還是先考慮到了她。阮沅沅搖搖頭,“我和我爸媽說過了,他們知道的。”她沒有提陸昊的名字,因為她確實沒有告訴他,她太了解陸昊的性格,如果知道自己與何彬獨處,雖然是為了探病人,卻還是會多心,她不要再多事。何彬側頭,望著身畔的少女,她的眉眼如初,長長的睫毛卷曲著,眼神依舊是一望見底的清澈。阮沅沅的雙手反扣在椅上,讓自己借力微微晃著身子,她覺著何彬許久沒有說話,便側過了頭,剛好撞上何彬的眸子,兩人的眼睛離得如此之近,幾乎都能看到彼此映在眸子裡的影子。兩人不約而同轉開臉。何彬忽然有些感慨,在很多年前,他就渴望著身邊有這樣兩個女性——他強硬的母親和溫柔的阮沅沅,她們會是他生命中最親密無間的兩個人,可是世事偏偏如此殘忍,此刻阮沅沅陪著他,卻隻是以朋友的身份,而他的母親躺在病房裡,生死未卜。“沅沅,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在極度的震驚和悲傷過後,何彬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疲倦極了,他將自己蜷縮起來,眼神散亂地望向前方。“嗯?”“那個時候我說我還喜歡你,如果我不去香港,你會和我在一起嗎?你沒有回答我。如果時光重來,你會怎麼回答我?”阮沅沅愣住,她的記憶如同一張快速翻動的書頁,然而卻搜尋不到何彬在何時何地向自己說過這句話。“你什麼時候問過我?”“大二那年的,我去香港之前,我在MSN上問的。”阮沅沅怔怔的,而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而如同有顆小石子扔進了湖泊,她記憶的漣漪一圈一圈蕩開,她突然想起大二那個暑假即將到來的夏天:在炎熱的寢室裡,陸昊陰沉的麵色,她的電腦,何彬說他去香港之前在MSN上問過她:我還喜歡你,如果我不去香港,你會和我在一起嗎?可是她根本沒在她的MSN上看到過這句話……阮沅沅張大了嘴,眼淚幾乎要汩汩而出,而她強自遏製住自己,帶著哭腔回答,“如果時間再來一次,我會回答——會的。”何彬的眼睛也有些濕了,他終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卻偏偏是在這樣一個時刻。阮沅沅迅速躍起身,背過了身子,用手掌擦掉了眼淚.何彬的心在微微激動後也漸漸恢複了平靜,他意識到在這個時刻知道這個答案已經毫無意義,就好像大樂透之後的安慰獎,而他現在唯一的寄望在於他的母親……那個晚上,何彬和阮沅沅守在醫院,直至何慧雲搶救結束,性命特征穩定,他的精神驟然鬆懈,坐在醫院的板凳上,靠著阮沅沅的肩,不知不覺就闔了眼,而在夢裡,他卻夢見了:阮沅沅和他並肩坐在後山的亭子裡,亭外的陽光落在他們的肩上、腳上,從亭裡望去外頭暈黃著,透著時光的暖。“沅沅……”阮沅沅聽到身邊男人夢裡呢喃的名字,驀地身子一僵,大眼睛裡已經蓄滿了眼淚。何彬睡得不沉,醒過來的時候自己是橫臥在走廊的長椅上,身上蓋了條毯子;他記掛母親,趕緊掀起毯子衝去手術室,卻被值班醫生攔下,並且告知他母親已轉到普通病房,他這才想起,昨晚在自己睡之前母親是已經再一次度過了搶救危險期,而那個時候阮沅沅是陪伴在自己身畔的。“沅沅……”何彬攥著毯子茫然四顧,卻已不見了阮沅沅的身影。背後響起高跟鞋的聲音,他正以為是阮沅沅,帶著激動的笑意回頭,驀然看清是莫倩倩,那笑容就僵硬在臉上。“你怎麼來了?”他的笑容收起,整個人透著生人勿近的氣息。莫倩倩倒似習慣了他這般冷漠似的,自顧自地將一盒外賣的熱粥遞到他手上,“這幾天我不一隻白天過來和你看阿姨的嗎?你快點喝粥吧,彆涼了。”“謝謝你。”何彬有些意興闌珊,可顧忌到底是莫倩倩一片好意,隻禮貌地說道,“我媽媽已經過了危險期,接下來我陪著就好了。你不用一直過來了。”何彬的手機振了下,他摸出手機來看,是阮沅沅的一條短信:你睡著了,阿姨轉病房的事我幫你簽字了。毯子是我跟2號房醫生借的。我上午先回去了。如果需要幫忙你和我說。阿姨會平安無事的。沅沅。莫倩倩也看到了這條短信,她的臉倏然變白,劈頭蓋臉地辱罵:“她來過了,所以你就不稀罕我在這裡了對不對?”麵對著她疾風驟雨般的脾氣,何彬不由皺了皺眉,他素來有紳士風度,不對女聲輕易發脾氣,此刻卻也忍不住生怒:“倩倩,我很感謝你這幾天來看我,但是我媽媽還在病房裡,我沒有心情跟你說這些兒女情長的事。沅沅作為朋友來看我,和你是一樣的,我不知道你有什麼資格對我這樣說話?”莫倩倩的俏臉煞白,她伸出手,指著他,“在你眼裡,我們是一樣的嗎?”何彬背過了身,“倩倩,我想我已經說得很明白,我和你之間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我隻當你是普通朋友,我希望我們不要連朋友也做不成。”莫倩倩哭得梨花帶雨,從醫院裡奔了出去。何彬回頭看了她一眼,卻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而他目光所即,看到凳子上留下的一隻餐巾紙疊的千紙鶴,他心裡忽然觸動,小心翼翼地將它拾了起來,珍而重之地放到了口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