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韻眼神硬風一樣在章哲臉上掃過,跟著就拿出手機找以前看房那會兒存的中介號碼。“你好……不是,不買,有套房想賣……秀水佳苑,98個平方……對,先估個價……”章哲上前奪過電話,“蘇韻你瘋了!”“手機給我。”蘇韻冷冷地。“不是,你帶著個孩子……乾嘛非爭那口氣?”“爭哪口氣了?我告訴你,我就是厭惡這房子,厭惡這房子裡的所有東西。手機給我。”蘇韻奇怪自己的嗓音怎麼成了副破鑼,好似從另一個人喉嚨裡滾出來的。章哲緩下來了,是啊,這座房子留給蘇韻的回憶哪裡還有美好可言?她願賣,就賣。他把手機遞過去還給她,“隨你便吧。賣完錢歸你。”這句話於此刻的蘇韻無異於火上澆油,她肩上的單肩包立刻成了武器,照著章哲就掄過去,“挺有風骨的,淨身出戶?告訴你,用不著!當你自己多有能耐?真有能耐就不會弄成眼下這樣四分五裂!神經病!”蘇亞洲本來坐在沙發上等,聽蘇韻說話走了調時,人已經站起身走到了次臥門口。現在看蘇韻手裡的包風火輪兒一樣掄得左一下右一下地,他疾步抱起床邊被嚇住了的小棗,攔在蘇韻和章哲中間,“彆動手!”說完感覺自己這話顯然是衝章哲,這站姿也是在護著自己姐,連忙重新“公平公正”,說:“蘇韻你也彆動手了!”小棗兩隻大眼睛看看章哲又看看蘇韻,連哭都忘記了。蘇韻喘著粗氣,看一眼擋在中間的孩子,心裡一下疼死了。才兩歲四個月的孩子,已經看過多少次她和章哲橫眉冷對、互亮嗓門兒?他像個小大人一樣察言觀色,下結論說“吵架了”,他很快會知道更多的詞,打架,像現在這樣。他也會明白更多的事:他的爸爸媽媽不光是吵架了,他們是離婚了……蘇韻顫栗著,兩顆豆大的淚珠迸出眼眶,四顆,六顆……落下來,滑下去,落下來,又滑下去,然後在下巴頦兒上聚成更飽滿的一顆,砸到地板上……章哲手足無措地看著這個哭得喘不過氣的女人。“姐夫……”蘇亞州看章哲還愣頭青一樣站著,忍不住地喊一聲,使個眼色。章哲總算回了魂,一下摟住泣不成聲的蘇韻。蘇韻瘋驢尥蹶子一樣亂踢幾腳後,慢慢在章哲肩頭安靜了下來。章哲一側的脖頸很快被淚水糯濕,火辣辣地痛,他卻連嘶一聲氣也不敢。小棗也回過了神,從蘇亞洲手裡往章哲和蘇韻那裡掙,“媽媽,媽媽……”樓下,小棗正坐在蘇亞洲開來的車裡。剛才費了點口舌才把小棗“誆騙”下來的:舅舅帶你下樓去看雨!不去啊?我們有遙控汽車!也不要?那真汽車呢?”真汽車果然有吸引力,小棗摸摸方向盤,這個按鈕旋旋,哪個按鈕撳撳,不亦樂乎。蘇亞洲一手扶著在腿上亂爬亂動的小棗,一手握著手機給蘇衛國打電話,“我剛帶小棗從樓上下來的……打了一架……聽姐夫那意思房子給蘇韻,他搬出去,蘇韻就生氣了……對,姐夫是好意……蘇韻凶猛起來,乖乖,和我媽年輕時一樣一樣地,操起東西就上,那虎得。”電話裡傳來李茹萍的聲音,“討債鬼,你還不趕緊上去看著點去?”“不用看,已經停了。不過他們要早打上這一架可能早就好了,姐夫真的……太肉了。”李茹萍在電話那頭低聲罵,“輪到你來說,還不是因為你!蘇韻的錢,你心裡彆沒數。”“知道。”蘇亞州態度反正一貫好。屋裡那一對是停了,但“好”為時尚早。這一架固然解決了蘇韻崩潰、積壓的情緒,但橫亙於她和章哲之間的問題不會在簡單的一架中消融。蘇韻和章哲已經坐到了沙發上,蘇韻麵前放著一杯水。章哲十指交握,“蘇韻,房子賣也好,不賣也好,歸你是應該的。不管你和小棗兩個人,還是以後和……多點錢,總是多點底氣。”“以後和什麼?你說全了,彆吞吞吐吐,彆好像傷了你心說不出來一樣。”“從頭至尾都是我在傷你心。我確實沒能耐,確實處理不來、處理不好,就是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到底應該怎麼做才是對,才算對……”章哲說著就滯住了。“怎麼不知道?你媽走了,你爸送養老院,孩子歸我,我歸彆人,你還大方一把,附送房子。全打發光了,從此你就少了麻煩,安了心,省了事。你看你不是知道得很嗎?懦夫!”章哲苦笑,“蘇韻,我反反複複想過,我找不到兩全其美的方法。我就生在那個家裡,我沒法棄之不顧。我唯一做得到的就是讓你過得輕鬆一點,好過一點。”“你讓我好過了嗎?你掐著我脖子的時候你是要讓我好過的嗎?”蘇韻一提依然怒不可遏。“那件事是我不對。我一直想和你好好解釋,和你仔細說聲對不起的。真的就是腦子一空,也是本能。我媽有再多不對,她還是媽……你要實在過不去……你也掐我一頓。”蘇韻看了章哲脖子一眼,才發現他右脖頸上杠著幾道紅痕。原來她生起氣發起狂來,也是沒輕沒重,控製不住手的。“創口貼!”她說。章哲老實歪著脖子,他還反應不過來,怎麼暴風驟雨說停就停,換成了此刻輕軟的哈氣和溫柔的手指。他連呼吸都不敢了,屁股都快從沙發上懸空而起了,生怕擾了這久不見的寧靜溫馨……當時隻道是尋常。章哲想起句歌詞。想著,手就搭到了蘇韻腰上。手很勇敢,手不是懦夫。蘇韻使勁一扭,跟著身子一直,手裡貼了一半的創口貼被扯下來,章哲嘶一聲,伸手按住右脖頸。“又是本能?你不是不愛我了嗎?哪來的本能?!”“愛。”章哲像犯了錯的孩子。“愛個屁!愛你眼睜睜看我和趙約翰一起?愛你一點醋不吃!你愛什麼呀?”蘇韻臉重繃了起來。要讓陳藝蕊來看看,保不齊噗嗤笑出來,又是“愛”字上前,有少女心沒少女命,躺一堆亂雞毛裡。“蘇韻,”章哲拖過蘇韻的手,讓她坐下來,“你是不知道眼前情況。我爸說難聽就真的是累贅了,我媽她現在回去了,說肯定不拖累我,但我是不敢信她了。我是說,不敢信她這話。你有更好的選擇,我寧可……”“我就是賤有什麼辦法?就是對人不來電你讓我怎麼辦?輕鬆有什麼用?趙約翰都說了,你幸運,你命好!我眼瞎,我一根筋!”想到趙約翰,蘇韻心裡泛起一股淡淡的惆悵。兩人拿碗喝酒那天,走時,他說今天很愉快,說完看出蘇韻臉上的抱歉,“知道嗎?我媽媽今年也許會給你寄聖誕禮物表示感謝!她差點以為我要野在這個叫 ‘A’的地方了。現在好了……她不會抱怨她的曲奇小圓餅沒人吃了。”“曲奇小圓餅……讓人想到美劇英劇裡慈祥的老祖母。”“對。我媽媽真的太希望當上祖母了。”蘇韻很努力地笑,“Be happy!(要幸福啊)”“沒問題。等我媽媽當上祖母那天,我一定告訴你。”有些一根筋的人,注定要被另一些一根筋的人辜負。“你媽真去那什麼庵?”蘇韻忽然問。章哲搖頭,“也就看我舅舅小姨時順便去燒燒香、拜拜佛吧……”“你媽想得穿。倒是懂尋找自我。也不知怎麼做到的。”章哲聽得懂,尋找自我不就是披著保護色的自私麼?“隨便她吧。”章哲看蘇韻剛才凝神半天,不知她想了些什麼,怕她又說出不動聽的話來,攔前麵表明自己立場:隨便她,都行,不管了。蘇韻想,是隨便她。就像那會兒“請”他們回去,他們不走,你不能趕一樣,這會兒要走,你也不能攔。攔不住。“我媽她也有她的有不得已。”於是,曹佑珍和章炳年年輕時的往事又在章哲嘴裡流轉了一遍。蘇韻的反應和當時的章哲如出一轍,半天說不出話,最後隻重重歎了口氣。而似乎,從次臥裡,也傳來了一聲重重的歎息。蘇韻和章哲對視一眼,雙雙起身,才注意來時還瓢潑的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停了。章炳年半張著嘴,閉著眼,屋子裡一片寂靜。“章哲,你恨過我嗎?”蘇韻忽然轉頭,盯著章哲眼睛。“沒有。”“真的?”章哲搖頭,“我爸說到底是被他自己害了。我大伯那天來看的時候也這麼說的。性格決定命運。他那惹不得碰不得的脾性不改,就算沒那一回,也保不齊有另一回……”蘇韻拿起章炳年床頭那把書著“難得糊塗”的折扇,看看,又放下。太諷刺了。這哪是難得糊塗?簡直是糊塗本身。如果當年不願意娶曹佑珍,你可以不娶;你沒那個膽說“不”,你娶了,卻又把一肚子怨散播到她頭上,一副救世主的模樣。她做錯什麼了呢?錯就錯在把“怪罪”和“遷怒”也雙手舉過頭頂,悄無聲息地接下了,一接半輩子。錯就錯在在現實麵前臣服得太快太徹底。那些積怨終有一天要破土而出,要反噬……所以曹佑珍邁得開離去的步子,狠得下心放下這個沒了思維和言語的人。最後接爛攤子的是誰?章哲!人生如果有重來就好了。如果有,她寧可維持過去的節奏:每年逢年過節跟章哲回去兩趟,吃兩頓飯,相安無事。公公和婆婆的關係再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式的奇怪擰巴,但至少還是全須全尾的人……正想,手機響了。“中介。”蘇韻晃給章哲看,“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