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又過去。日子就是這樣,管你歡喜管你愁,停不下來地往前跑。到了周五夜裡,下了場大雨,雨敲打在玻璃窗上,劈啪作響,天亮起來時還沒停歇。章哲一夜睡不安穩,惦記著曹佑珍去火車站的時間,又怕這雨聲敲醒小棗,三點醒,五點多醒……最後乾脆不睡了,起來把昨天下班沒來得及看完的周報梳理了下。吃過早飯,送曹佑珍在小區門口上了出租車後,他默默在落滿香樟樹葉的人行道上站了一會兒。這個一言難儘的夏天、把彆人一輩子能經曆的悲劇都經曆完了的夏天,終於快過去了。而加諸於身的累贅——他自遣用了這個詞——也都將要卸下了。章哲有種失落又罪惡的輕鬆感。怡馨安居苑提供的服務很一條龍,按交定金時約好的時間,會安排車和人上門來接。固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但為章哲省下了很多麻煩。時間約的是本周日。曹佑珍固執地要周六回。“到時車來接他走……我看不下去,一點看不下去,心裡受不了。”章哲心裡的煩頓時就起來了。說得!又不是去……再說真不舍得,真情深意重,不是該留下來照顧他?可還不是拋棄了他——某種程度上,算拋棄吧?他想起蘇韻有次和自己吵架時說曹佑珍的話,“你媽說話就像搗蛋孩子用棉花包砸人,不疼,但讓人窩火。窩火了你還不能怎麼的,孩子呀!你不能和她計較,不能和她生氣,你就隻能自己憋屈著。”章哲就自己憋屈著。話沒有,隻做兒子該做的。給她買好周六的火車票,抽空給舅舅買了兩條煙,給姨買了兩條真絲絲巾……臨了把章炳年那隻手機找出來,讓曹佑珍帶回去用。曹佑珍卻像拿了顆炸彈,說不懂用,開機、關機不明白,更彆提什麼拍照和視頻了。這時,章哲的憋屈淡下去了,窩著的火滅了,再次同情起母親:這個女人的這輩子啊!章炳年不是合格的丈夫,自己是合格的兒子嗎?自己連母親沒個手機也沒真放心裡過。於是,“走吧,回去吧,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想法重占回上風。他像個極耐心的老師,講、教,還用紙寫下來,配上小圖標,步驟一二三……“叫韻韻和小棗晚上一起來吃頓飯?”周五章哲出門上班時,曹佑珍怯怯地提議。“算了。蘇韻忙。我今天不加班,到時我去把小棗接來。”“你問問看瞧……我把你爸的錢都取出來了,大十幾萬……她不會還計較的。”章哲在心裡歎口氣。要麼說代溝代溝,這就是代溝,這就是不理解。“行,我問問。”章哲敷衍。自然是沒問,問了也不會來。他隻和蘇韻說今天不加班,後麵很快又要忙起來了,想接小棗過來住一晚。蘇韻說行。下班去接,小棗歡呼雀躍攀到章哲身上,“今天我要和爺爺睡!”章哲趁機對蘇韻說,“我爸後天送去養老院。”“錢真夠了?”蘇韻忍不住問。她見識過章哲的嘴硬了,缺也不說,就不說。臥底都不如他。“夠,安排好了。報銷的等兩個月也能報出來,我媽明天回去。”蘇韻想那今天是來接小棗過去“天倫之樂”了。兩人沉默幾秒,蘇韻轉身去拿了早準備好的衣服,不看章哲,喊小棗,“要聽話。”托這大雨的福,工地沒法開工,蘇亞洲有了兩天假,和蘇韻說要來看看小棗。“被他爸爸昨晚接走了。”“那我也過去趟……給小棗買了個遙控車,順便送去。”“這麼大雨,順什麼便?你難得兩天假,歇著吧。”“正好發了工資。”“改天打我卡上就是。”“倩倩讓去,說要按時還你,錢放我身上她不放心。”蘇韻沒法再推了。心想鎮上的房子最後沒賣,沈倩倩又“懂事”了。人啊,手伸出去接人給的,一句“謝謝”,配上感激的表情就夠了;一旦要動到自己碗裡的東西,要往外給,那不行。但她嘴上迅速領了情,說那來吧,慢點開。結果蘇亞洲一個人來的,“倩倩十點要去開店。”這大雨天……蘇韻不去研究話真假,畢竟沈倩倩那麼說已經是後退一步的姿態。“店裡生意怎麼樣?”她問。“昨天晚上我從光福回來,陪她守店守到十點,最後兩個女孩試半天,買了八件。我到隔壁便利店買了兩支冷飲給人家,她把我罵了一頓。”蘇韻想那倒是沈倩倩的風格,“在商言商”:買衣服就買衣服,一手錢一手貨,我自己本事賣掉的,還用冷飲表謝意?“你沒給她買一支?”蘇韻開玩笑。“買了呀。買了她也要罵兩句。”蘇亞洲先笑,好似被罵也是種舒坦,頓了頓說,“她就那種脾氣……過了當時那勁,說道理也都明白的。”蘇韻想,根子還是房子最後沒賣。不然你講道理試試?“她知道那回不對,還給爸媽買了東西寄回去。你也彆和她計較。”“一家人有什麼好計較的。”蘇韻再次領情,這回領蘇亞洲解釋這一大氣的情,他們姐弟話其實一直不多,有點,還多是她在教訓蘇亞洲。“那裡上班習不習慣?”她問。“習慣。就開車嘛,沒什麼心思,累了睡覺。”蘇亞洲說著從包裡拿了一疊錢出來,“先給你五千。以後發了工資我就給你拿這麼多。”蘇韻沒客氣,接過來,也沒管他留一千夠不夠花。蘇亞洲又拿出一輛大紅遙控汽車和一個手工彈弓,說是給小棗的。蘇韻把那彈弓拿在手裡看,“這個是你自己要重溫童年吧?”“看著好玩兒,就買了。男孩子可以玩玩。”蘇亞洲說。蘇韻就想起蘇亞洲小時候,光一把破彈弓不曉得惹了多少回麻煩,這家的玻璃,那家孩子的腦袋……闖禍不停歇。“後來安徽那邊你沒再跑過?那麼大筆錢是不是就追不回來了?”“去也沒用,房子磚瓦全拆下來也不值幾大百。等等吧,沒準兒遇到大難了。要還是有良心的人,以後翻過身,應該不會不還我的。”“把誰都想那麼好,你怎麼不叫蘇天真?”蘇韻嗬他,“聽爸上回在這裡說周保軍也要你還當初他投進去的十萬,是不是說春節要給?”“不給。擺平了。”蘇亞洲有點不好意思,“倩倩擺平的。他之前不是在這裡瞞著他老婆找了個小女孩同居麼,弄懷孕了,那時讓倩倩陪著去處理的,倩倩正好還有當時的聊天記錄……”蘇韻心裡簡直想給“腹黑”的沈倩倩拍手叫好。“你看看你一天交往的些什麼人!”她嘴裡說道,“以後不能再讓爸媽跟著你操心了,他們年紀大了,要幫你們帶孩子,還替你背一身債在身上……”“我知道。倩倩說攢幾年錢就回去,自己家的房子弄個門麵……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蘇韻料不到有一天蘇亞洲來問她這個問題,她反成了要他操心的那個人了。“打算什麼?上班掙錢養孩子唄。你是開倩倩的車來的吧?章哲說他爸明天要送養老院,小棗今天我得接回來。你要麼送我一趟?雨天難打車。”“行啊。他爸要去養老院?”“他這麼說的。”蘇亞洲想說什麼,沒說。蘇韻已經開始拿包,“對了,剛才那個遙控汽車給我帶上,每次都哭著鬨著不肯回來。”外麵雨一點沒小。蘇韻抱怨鬼天氣,蘇亞洲說明天還要下。到了702門口,就聽見小棗在裡麵笑得歡,敲門進去,小棗正在章炳年床前樂,看見蘇韻,喊“媽媽,媽媽,快來看!”活脫要獻寶。蘇韻沒打算久待,拗不過興奮的孩子,走進去,原來章炳年正對著小棗喊著什麼——確切說是“喚”,一聲一聲地。“爺爺喊我爸爸!”小棗還在手舞足蹈地快活。“小棗!”蘇韻趕緊噓小棗。孩子就是口無遮攔。仔細辨,方明白了小棗的意思,章炳年嘴裡喚的是“章哲”,雖含混不清,但發“哲”時的去音確實是公公過去一貫的喊法。蘇韻很驚訝,急急轉頭尋章哲的身影。“今天也不知怎麼了。”章哲讀懂了蘇韻的急急尋找,答她。早上送走曹佑珍,把小棗弄起床後,他很快注意到了章炳年的反常。他應他,喊他“爸”,徒勞無功,隻證明了章炳年不過是無意識地喊。他還是第一時間聯係了當時住院時的主治醫生,詳細敘述了情況。醫生沒表現出驚訝,甚至不大以為意,隻說多刺激刺激有變化的可能。可連“刺激”先就沒了可能。誰來“刺激”他?現實條件不允許,無論是母親,還是小棗。章哲心裡產生了一種唯心主義的難過。他想章炳年是不是也意識到母親走了?意識到明天自己就要一個人住進養老院?孤孤單單?“那明天還送去養老院嗎?要不要等你媽辦好報銷回來了再決定?”蘇韻想曹佑珍看到的話一定要比自己驚訝得多——應該說是驚喜——也許人就跟著緩過來,提得起一點勁來了。“送。我媽……暫時不會回來。”章哲心裡的苦楚藏不住了,滲進聲音裡。蘇韻沒想到曹佑珍那晚說“我走”竟做成了真的,心一軟,還沒開口,章哲開口了,“對了,那邊房租彆再續,月底你和小棗回來住吧……”蘇韻臉上有什麼東西一跳,心也跟著跳得沒了章法。“小棗回來住!”拿著紙巾幫章炳年擦嘴角口水的小棗轉頭說。可沒人有空理他。“我下周就找房子搬出去。”蘇韻本還在醞釀一會兒怎樣抬杠,蘇亞洲好歹邊上坐著呢,你說搬回來,我們就搬回來?你怎麼這麼“輕飄飄”和“篤定”?怎麼就一點不知道在我娘家人麵前替我留臉?可一聽章哲這後半句,還顧得上醞釀什麼?心就像被針尖猛戳了一下。又一下。密密麻麻。就算領了離婚證,她和章哲都不曾有過熱刀切黃油那般的爽利分離感,她總在冥冥之中有股不切實際的想法:他們會在一起。就算她被他掐自己那一下氣半死,就算她以為自己心灰意冷,想和他兩不相欠,從此身份一個是小棗他媽,一個小棗他爸……但這個人一直占據著自己的心——咬牙切齒的恨也是占據,何況那恨更多是歎著氣的、有一半替他無可奈何的恨。這一刻,章哲說他搬出去的這一刻,心痛的感覺實打實。也是在這一刻,蘇韻發現自己一直忽略了一個問題:章哲對她的感情會變。也許他把他爸生病、他媽回去的帳在心裡已經一並算在自己頭上了?也許他真的覺得自己是個無理取鬨的女人?再回頭看,是自己一廂情願的邏輯似乎真得到了認證:彆的統統不談,光說不吃醋就足夠說明問題了吧?一個男人看見你和彆的男人一起,不但不吃醋,還給你製造條件二人世界……你傻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