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韻怎麼不同意,蘇衛國都堅持還是要賣房子。“彆以為你剛才說的那一大堆道理都對。是不錯,但那不是人情世故上的道理。人活在世上,活的是人,不是活的道理。我和你媽還是那句話,這錢,你該拿。剛才在那裡,我沒拍胸脯說出這話,也是給小章點顏色。護媽歸護媽……”“和你一樣,狗日的脾氣。”李茹萍飛來一句。蘇衛國咂嘴,“我和韻韻說正事,你這……”“誰不是說的正事?韻韻你爸年輕時,為你奶奶和我吵架,他護你奶奶,一腳把房門踹個洞,你記得吧?那時你都七歲了,比小棗大多了。小章還知道說是他不對,是他錯——剛才你走了,小章可是和我們又說了——你爸什麼時候認過錯?都他對。”“也沒有。現在就是你對。”蘇衛國嘿嘿笑。蘇韻明白他們這會兒一唱一搭的意思,是為章哲開脫,像曹佑珍說的那樣:“真心希望兩個孩子好”。她沒想過重歸於好嗎?但可能性已經給章哲親手斷送了。如果她再念三想四,實在就是太不拿自己當回事了。父母來的頭天晚上,他就當著他們的麵吼了她。她自己揉揉自己——他難啊,工作忙,家裡躺那麼個人,還有個派不上用場幫不上手的媽,可不是滿目蒼夷的難?他都苦死了!她計較了乾嘛?不但不計較,想他所想,幫他查養老院,以為他的猶豫不決是感情上接受不了,結果他擔心的卻是他媽。表情那麼淒楚,囁喏著,“我媽……”今天更離了譜。蘇衛國護媽踢的是門,他章哲倒好,一把掐上自己脖子。她不光是憤怒他讓自己在父母麵前顏麵無存,她還心灰意冷。這是更重要的,也是最重要的。女人一旦心灰意冷,就不想牽牽扯扯,不想欠你半分半毫了——哪怕這“欠”是蘇衛國不活道理活人意義上的“欠”——錢算什麼?蘇韻這時又回到從前了,她不記得沒錢缺錢把她虐得多麼慘過了,她又成了那個有情飲水飽,沒情金屋寒,甚至金屋可拋的呆女人了。“家裡房子你們不用賣。十萬八萬我找人借得到,這邊的房子一賣一分馬上就能還。”“你住這個舊房子,一個月兩千五,孩子找人帶又要三千,你算算賬也知道不能一個人啊。”李茹萍知道剛才邊鼓白敲了,索性敞亮了說。“章哲會給撫養費的。”“他送老頭去養老院要錢,給撫養費,他還再租個房……多少家私也不夠你們敗啊!”蘇韻翻眼看李茹萍,意思她什麼混亂思維,倒像他們還是一個大鍋裡花錢的夫妻了。好這麼算嗎?!“他媽真一走,你們重新好好過日子,哪裡不好?”李茹萍自顧自說。“他媽能走到哪裡去?還能真去什麼庵?給小孩講笑話嗎?她那就是個苦情戲,就為讓我拿錢出來。”“也難說。我看她上趟忽然回老家就犯古怪。”“古怪新怪都不去管了。章哲受得了她,章哲受好了,反正我不受。”“小章剛才推你那一下不算大事,男的,誰沒個暴脾氣的時候,你也彆大帽子朝他頭上壓,小章他不是那種人。你說孩子這麼小,沒個爸爸在身邊……”蘇韻不語。一直沉默旁聽的蘇衛國這時開了口,“韻韻你這幾天冷靜冷靜,借錢你不要找人借,房子的事、家裡的事、倩倩那頭,你都彆操心,有我和你媽。“等到小章忙過這陣,兩人好好談一談。我們盼是盼你們一塊兒去,但也生怕把你朝火坑裡推。“多話我們也不多說,這事最後主意還得你自己拿。這麼說不是怕你將來抱怨我和你媽……是怕你過不好。”蘇韻喉頭一哽,“知道。”周日一早,蘇衛國李茹萍就走了。小棗大概昨天跟著章哲瘋狠了,夜裡哭鬨了兩回,這會兒還睡得起勁,一隻腿架在自己另一隻腿上,動都不帶動一下。蘇韻靠在床上,眼皮也沉沉地,想睡個回籠覺,卻半天沒睡著。期間看了幾回表,想什麼時候給陳藝蕊打電話合適。這會兒還是嫌早,她一天睡神似地,反正春困秋乏,夏盹冬眠,天塌下來也不妨礙睡到小中午。怎麼自己就不行?一點心思在心裡繞老半天。想來想去,她還是決定這錢她先借,最好在蘇衛國李茹萍到家前就搞定。房子沿街,現在賣了,以後未必買得回來。倒不是指望那房子能漲多少錢,是想著以後蘇亞洲和沈倩倩萬一回去了,按沈倩倩的頭腦,可以開成門麵做做生意。賣掉多可惜。其實十來萬對陳藝蕊應該不算大事,但蘇韻還是為開口犯難。是好朋友沒錯,但涉及到錢,總會覺得自己是個麻煩精。蘇韻正歎氣,手機在枕頭下震動。蘇韻翻手挖出來,是趙約翰。“Hi,Mica,早。”“早。”“中午想和你一起吃飯,可以嗎?”蘇韻惦記借錢的大事,心裡毛毛躁躁地,拿了一旁的小棗做擋箭牌,“我很願意的,可是碰巧小棗今天送不出去。”“不不不,不需要送出去,帶上他一起,完全沒問題。”“謝謝。他夜裡哭鬨了兩回,睡得不好,現在還在睡。”怕趙約翰不信似地,又加了一句,“昨天下午和他爸爸玩得太瘋太累了。”趙約翰在電話那頭沉吟片刻,“那你介意我過去看你們嗎?”蘇韻背一挺,左右掃了眼這舊舊的屋子,心裡打鼓。這像什麼樣?管它,來吧。朱翎都說世界欠這樣的趙約翰一座獎杯,自己就不能表現得真的“很願意”一些嗎?“求之不得。我一會兒發給你地址。”這下有事做了。蘇韻把手機一扔,慌慌張張爬下床,想總要收拾一下吧?站在空蕩的小廳裡,又茫然了:收拾哪裡呢?巴掌大塊的地方,就四麵白牆,兩組布藝舊沙發加套餐桌椅啊,怎麼也收拾不出花兒來。應該先就答應出去的,蘇韻歎口氣,隻有自己能收拾。鬼使神差地,她換上了陳藝蕊說“百家姓一號喜歡”的裙,兩根帶子吊脖子上,前麵V領,後背挖出了一個心形的那條。蘇韻站在鏡子前打量自己,想陳藝蕊到底做服裝的,眼光是獨到。這條裙穿上身,並沒有特彆起伏的曲線,可優點也都露了出來:肩膀平、直,鎖骨美麗,皮膚白皙。然而左看右看,總覺得用力過猛,故意迎合似地。莫名地,蘇韻心一慌。她當然知道他和趙約翰還不至於會發生點什麼。不會。但是,這是一個轉折,自己明白從哪裡將要拐向哪裡的轉折。轉折讓蘇韻慌張。就和懷孕之初想吃點什麼又什麼都不想吃的沒著沒落的慌張一樣。可是,慌什麼呢?沒著沒落什麼呢?這本身就是諷刺的。你單身的印都蓋那麼久了,你還想入非非,你還暗暗幻想你們終究是會在一起的人也就罷了,現在他章哲的手掐到你脖子上,他章哲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你知道他第一個護的是他媽,你還要怎麼樣呢?朝前走吧,表現出很願意地去接受新的追求吧……決心沒先堅定起來,眼淚卻先流了出來。“沒出息。”蘇韻說自己。“沒粗(出)息。”一扭頭,小棗不知什麼時候醒了,光著腳丫跑來,正仰頭看自己呢。蘇韻趕緊用手指拭去眼淚,含著笑掐他臉蛋,“你這個小壞蛋,睡飽啦?”“媽媽哭了。”“媽媽沒哭。”蘇韻抱起小棗,不期然一低頭,一半胸愣被擠出了起伏,分明就有了勾引誘惑人的嫌疑。不行不行,得換下來。蘇韻忙著幫小棗穿了鞋,把睡覺穿的泡泡紗燈籠褲脫下來,“今天小棗穿帥一點,一會兒有個藍眼睛叔叔來看你。你要有禮貌,好不好?”“藍眼睛?怪叔叔嗎?”“看,小棗不禮貌了。”蘇韻邊說邊幫他換了條海軍藍中褲,不嫌麻煩地係了小皮帶,看起來挺登樣。“小棗沒有。”孩子抗議。“好,沒有,沒有,你去看電視,現在輪到媽媽換衣服。”“不換。媽媽漂亮。”蘇韻心頭一熱。昨天晚上從那邊回來時,孩子從出門就開始鬨,進了電梯哭得更凶,“我要爸爸,要爸爸!爺爺!”“過幾天爸爸再帶你玩。”“媽媽和爸爸一起。”蘇韻明白孩子的意思。隻是他小,還表達不出來,她想安慰孩子,電梯已經到了一樓。蘇韻好臉麵,不想讓小區裡相熟的人碰到問怎麼回事,便有點窮凶極惡地恐嚇小棗,“不許哭!再哭爸爸不帶你玩,媽媽也不要你了!”小棗果然被鎮住了,嘴裡喊著“壞媽媽”,嗓子卻是識了相,變成了嗚咽。孩子真是世界上最不懂記仇的人——眼一睜,自己還是他的漂亮媽媽。蘇韻很慚愧,不由蹲下來又摟住小棗,“小棗也漂亮。”母子倆正互讚互誇,一派溫情脈脈,有人敲門。蘇韻想趙約翰開飛機來的嗎?地址發過去不是還沒多會兒?神了。再看自己這身衣服,換都來不及了,她把領口朝上拉了拉,去開門。門裡門外的人俱吃了一驚,隻有小棗又體驗了一回喜從天降。“爸爸!爸爸!”小棗電視也不要看了,朝章哲飛跑而去,“你來帶我玩的嗎?”章哲一隻手抱起小棗,“爸爸下午有事。下個星期好不好?”說完問蘇韻,“爸媽呢?昨天沒來得及,剛去給爸買了點煙和茶葉。”蘇韻看著他一隻手裡還拎著的樂購購物袋,不為衣服扭捏了,臉也換成了平板臉,“早上走了。”章哲撓頭,“爸不是一直都吃了飯、睡好午覺才走的嗎?”蘇韻不說話,一副不想答你廢話的樣子。章哲把小棗放下來,手中的袋子放到旁邊鞋櫃上,“小棗先去看電視,爸爸和媽媽說會兒話。”小棗很乖地跑開了。章哲隻敢看著蘇韻的眼睛,分毫不敢往下移,以他們現在的關係,是要非禮勿視了。“昨天下午是我一時衝動,對不起。”蘇韻從嗓子眼兒裡狠狠地“嗬”出一聲,一時?衝動怎麼不對你媽衝動?怎麼不讓她閉嘴?就知道欺負我的神經病、王八蛋、暴力犯!蘇韻嗬完就不說話了。表示不接受你這個對不起。“昨天因為我媽她……”“不要再提了。是你媽,不是我媽。”蘇韻開口攔截,冷冷地。“蘇韻你耐心一點,先聽我把話說完行不行?”“吵架了。”小棗忽然轉頭,對著他倆說。蘇韻閉了嘴,眼睛看著章哲的臉,意思看你兒子的麵,你說吧。章哲卻又講不出來了,意識到把昨天的衝動解釋明白,非得從曹佑珍的“故事”說起,要說起來,又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完。可看蘇韻這身打扮,像要出門。他隻好又重複一遍,“反正是我不對。我以後肯定不會再那麼做了。”“和我有什麼關係?”章哲低了低頭,“沒有。”沒有。沒有?沒有!蘇韻整張臉上的肌肉立刻一起調動了起來,一個過去常犯的“馬打響鼻”差點就猝不及防來了,好在收住了。“我這兩天就把錢轉給你。”“蘇韻不用!”章哲急了。“我爸都在你們麵前說我 ‘通情達理’了,我得給。”蘇韻不屑地笑笑,“滿足你媽。”“我爸存折上的錢,我媽早上取出來了,下周回去再辦一下報銷,交押金足夠了。”蘇韻倒沒料到曹佑珍能取錢出來,章炳年躺在醫院時她不是都沒取嗎?怎麼忽然……正愣著不知說什麼,一股熟悉的香水味飄進了鼻子。趙約翰胸前抱著一大捧綠雛菊和黃玫瑰,胳膊彎兒裡還夾了瓶白葡萄酒,另一隻手提隻滿滿當當的袋子,有嫩綠的蘆筍尖和法棍露在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