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韻帶著一肚子的怒氣回到702時,章哲也剛和他媽進行了一場痛苦的、單邊的談話——基本都是曹佑珍在說。曹佑珍這下是“大徹大悟”了,因而講述“曆史”的態度也是開誠布公地。章哲在懵逼和震驚交替中聽完,腦袋像被槍打了,嘴巴半合著,說不出一句話。都說事出必有因,這時,他終於能理解父親的頑固不化,理解他執著於希望自己混得比章磊好,理解他內心深處的自卑。他也理解了曹佑珍一輩子謹小慎微的“仰視”,和知道章炳年恢複渺茫後她忽然之間的萎靡不振。當然,這種理解隻是部分理解,是類似於原來可恨之人也都有可憐之處的理解。並且理解也不等於認同。無論父親,還是母親,他們本都該有更好的過法。“我天天坐在這裡,對著一個不會說話的人,和坐監有什麼區彆?落葉歸根,章哲啊,你讓我回去。”——章哲成了不讓她回去的人了。章哲聽著曹佑珍的“肺腑之言”,苦笑:你還能天天坐在這裡,我要上班、要養家、要善後,我連坐這裡都不行啊!你替我想過沒?孤兒感再次襲上心頭。他不知道如果章炳年此刻耳朵能聽,心裡能想,聽到這些話會作何感想,會不會從床上坐起來?“不是我壞心,不願照顧你爸,我回頭想想,不值。生下你的時候,我三十出頭,現在你又三十出了頭,我還有多長命活?我現在就想活個自在。”“你回去也一個人,萬一生個毛病也沒人照顧,”章哲試圖“喚醒”曹佑珍換位想想,“在這裡好歹我能照應你。”“真生了毛病,我也不拖累你。我還有你小姨、你舅舅呢。”章哲知道說什麼都是白搭了——決心大到肯斷自己後路,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可他不得不張嘴“求”。“媽,你能不能等到過了年再走?我前兩天給爸打聽了幾家民營的養老院,條件好些的,都要交押金,那時我發年終獎了……而且後麵幾個月我特彆忙。”曹佑珍對送養老院沒表示過多驚訝,更沒提異議,她問,“要交多少錢?”“看檔次。十萬到二十萬都有。”曹佑珍陷入了沉思。半晌,她說,“那等等再說嘛。”章哲想,自己老被蘇韻詬病的“等等再說”原來是遺傳;章哲又想,原來聽“等等再說”的感覺是這樣。這樣不爽,這樣讓人抓狂,這樣地想讓人做點破壞性的事,比如和人打一架?蘇韻就是這時和她父母一起回來的。蘇韻一見章哲就朝他蹬蹬蹬衝過去,李茹萍拽都拽不住。“章哲你缺錢是吧?和你媽說說,我有沒有問過你?是不是你說不缺!”蘇韻這時就是不講理了,前幾天問的也算問,反正我問了,你——曹佑珍——就聽好吧!“真缺你就賣房!賣完我倆該怎麼算怎麼算。這話我領離婚證第一天就和你說了,是你遲遲不動。我體諒你的難處,你說想等到春節後,行,夫妻一場,就等春節後。可你媽怎麼做的?你媽彆拿沒錢的話來擠兌我爸媽——他們在這裡幫照顧一天是一天的情分,他們不欠你家——要擠兌衝我來啊!“說什麼錢都在我這裡?我倆領了離婚證到現在什麼都沒分割,錢我拿手上錯了?是十八九萬現金值錢,還是兩百多萬的房子值錢?你媽還有什麼想法,今天攤開說,說完大家早點路歸路、橋歸橋,誰也彆耽誤誰。”蘇韻這段話看似義正言辭,也是避重就輕,繞過了自己手上沒了錢的事實。曹佑珍出馬了。“章哲現在困難,他爸這場病前後花了二十萬,他借就借了就十幾萬。韻韻你念在一日夫妻百日恩,先拿出來幫幫他。”“那是。現在躺著的是章哲,我傾家蕩產,賣血割肉也幫。但現在躺著的是他爸,是拆散了我們婚姻,天下最自私自利最不懂尊重人的人,是你老公!你的老公你為什麼不幫?二十萬!章哲有七八萬,照你說又借十幾萬,那意思就是你們一分錢沒拿了?你們的錢和房子留著乾什麼?!”蘇韻終於當了回潑婦。“老家的房子是你爸,章哲他爸的,我哪做得下他那麼大主,萬一他哪天轉醒過來……我不敢擔這個責任。”曹佑珍要年輕三四十歲,此刻的樣子當真當得起“楚楚可憐”。章哲再一次為母親感到悲哀。說了一千道了一萬,到頭來,她還是“擔心”,還是“不敢”。這深入骨髓根深蒂固的習慣和思維啊!多恐怖!多可憐!多可悲!你要回去便回去吧,想要活個自在就按你的想法活個自在吧……“對,從來這裡的第一天起,你就是這個態度。你真的害怕,真的不敢擔責任,你彆說話呀,可最會攪稀泥的就是你!黑白不分,挑撥離間,你根本不像個媽!不像個長……”章哲感到自己的臉和嘴唇顫抖起來,是,曹佑珍做得不對,她更像父親身邊一個昏庸的忠臣,她不像個長輩,不像個媽……可是,她是!她是媽啊!他怎麼能眼睜睜看她這樣被指責,被羞辱?他理當保護她!他第一反應就是要保護她!他是兒子!蘇韻話沒說完,忽然就被章哲衝過來掐住了脖子。隨即,脖子一鬆,章哲被蘇衛國一把扯了開去。蘇衛國的臉是黑的,連李茹萍都嚇了一跳,把貞貞緊緊拉在手上。“小章,剛才那一下,我們不去談,但誰要再敢碰蘇韻一根頭發,我都沒完。今天我一滴酒沒喝,我是在講醜話、不好聽的話,但絕對不是醉話。我女兒剛才講的也不是醉話。“為人小輩該什麼樣,我們教過蘇韻,相信蘇韻通情達理;為人父母長輩該什麼樣,我們不敢說自己做得好,但不怕和你父母比。你母親說是蘇韻把你父親氣成這樣的,那她對蘇韻說的話,為什麼故意略掉不拿出來說?換誰聽了誰受得了?誰不瘋?“這些你了解過沒有?你替她說過話沒有?我們心疼蘇韻,她媽心疼得幾夜睡不著……就這樣,我們也沒怪到你頭上半分,我們體諒你的難處,誰不護著點自己的爸媽?不護還是個人嗎?但你要拿蘇韻撒氣……一個指頭都不行!”章哲被蘇衛國架在半空的手落下來。他懂了,明白了:那天自己去保安處調監控回到家後,蘇韻發瘋一樣拿刀逼自己離婚原來是受了曹佑珍言語上的刺激。圓護工倚在門框,已經到了該下班的時間,她腿卻邁不動,耳朵和眼睛忙不過來。曹佑珍的表情四級跳,可憐、錯愕、尷尬,現在則成了隻被人的腳步聲嚇住的貓,想躲閃,可隻剩牆角,於是自己可憐自己,更加滿臉悲戚戚……蘇韻已經從脖子一緊一鬆中回過神來,她不知道她爸那一大通都講了什麼,隻記住了脖子上那隻手。那是章哲的手。蘇韻的眼神像在油鍋裡滾過。在離婚這件事上,從頭到尾她傳達給蘇衛國李茹萍的都是受不了章哲父母,她把章哲有意無意也渲染成了原生家庭受害者,明知他優柔寡斷也有責任,但還是護著他的短,也是在護著自己的臉。現在好了,章哲親自拆穿了她,他讓她在父母前麵徹底顏麵無存。就當自己眼瞎了吧,就是自己眼瞎。“爸媽你們把東西收拾下,跟我回去。”說完,走去臥室抱小棗。小棗和章哲在公園瘋了大半個下午,回來沒多久就睡著了。這會兒被蘇韻喊醒,聽說要回家,一邊是下床氣發作,一邊許是真的不願走,哭著鬨著犟著,“不九(走),不肥(回)家,要和爸爸在一起。”見媽媽隻管動作粗暴地給他穿鞋,不理他,小人兒兩腳亂踢,在床上就打起滾來,蘇韻拖小雞一樣,拽過小棗一條腿,抱起來,“彆鬨!”“我不要九(走),不要九(走)……”“我去樓下等你們。”她兩隻手臂把小棗箍得鐵緊,對蘇衛國和李茹萍說完就往門口走。“蘇韻……”章哲叫。蘇韻聽不見。曹佑珍急了,一聲大喊,“我走!”驚天動地。連蘇韻都頓住了腳。“我走。我給你們騰地方。章哲也給他爸打聽過養老院了,他就是缺交押金的錢,等一有,他就送老頭子去。”蘇衛國和李茹萍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弄懵了,齊齊看著涕淚齊流的曹佑珍,又看章哲。“蘇韻爸爸你說得不錯,那天是我話重,把兩個孩子拆散了。我們不該來,我們都走,就不妨礙他們了,還他們清淨。前幾天我回老家,看好了座庵了,離我一個兄弟和妹妹近……”蘇韻冷笑,“想和青燈古佛作伴也要看六根清不清淨,看人家收不收你呢!”說完挑釁地看一眼章哲,意思你再來掐我啊!李茹萍瞪她一眼,蘇韻不耐煩地吼,“呀,媽!你收好了沒?!”說完扭頭朝電梯口走去。小棗的哭聲昂昂地起來了,很快嘎然而止。曹佑珍接力一樣,接上了。章哲鼻腔後頭一股酸脹感放氣一樣朝大腦擴散,又朝心裡蔓延……蘇韻走了。看蘇衛國和李茹萍還尷尬地站著,不知該走該留的樣子,他知道是曹佑珍的哭聲拖住了他們腳。背過身狠狠摁壓了下鼻子,他走過來,“爸,媽,你們要不就住這裡?明天吃過飯我送你們。”“不了,還是跟蘇韻去看看……也不放心她……從小就皮薄,人聲音高點都要哭……”李茹萍心疼得眼淚都出來了。章哲臉燒得厲害,“媽,剛才是我不對,是我一時衝動,我到時和蘇韻道歉。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蘇衛國想,這小子也太“肉”了,剛才蘇韻走不攔,現在又不曉得追下去。可這場外指導輪不到他來做,一“指導”,前麵的義正言辭都會一起變得荒腔走板。他隻點了點頭,“幫幫忙,談不到辛苦的。”說著拎起兩隻袋子,阻止了章哲送他們下樓,“我們也沒什麼重物,你好好在家照顧好你爸吧。”“小棗奶奶?”李茹萍抱著貞貞過去打招呼,“我們就先走了。你保重身體。”曹佑珍送到門口,“我是真盼兩個孩子好的……”屋裡重剩下了他們一家三口,圓護工什麼時候走的都沒人注意。曹佑珍的哭聲已經停了,章哲卻在這時莫名其妙地生出股厭惡——不是憎惡的厭惡,是嫌棄的、吃了蒼蠅還說不出來的那種厭惡。冷靜下來倒帶回想,他失控掐住蘇韻脖子,是情緒被擠壓到了尖峰:一直以來,他都替母親委屈,替母親不平;甚至在她不願照顧父親時,他還一邊心痛,一邊想成全她……他同情曹佑珍當年的不幸,悲憫她對章炳年根深蒂固的懼怕,他不想蘇韻再“傷害”她一次。無論怎麼樣,她是他的母親。他是為了她,才想要製止蘇韻的“刻薄”。然而,曹佑珍剛才在蘇韻一家三口麵前那番自我犧牲的姿態,讓章哲忽然地嫌棄了,他感覺自己像上了一個說不出口的當。章哲走進次臥,在章炳年床邊坐下來。這確是一具沒有生命力的軀體了,小,窄,乾,癟,好像隻是在等待死亡抽下那最後一鞭。他的臉也變了。嘴角歪斜讓章炳年一側眼睛的眼白似乎插進了上眼皮……章哲久久凝視著父親無神又渾濁的眼睛,難過、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