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佑珍此刻正是在六安老家。昨晚她睡到半夜,發現自己站到了竹林裡頭,枯黃的竹葉給風吹得響,聲音利利落落。母親遠遠地朝自己走來,步子不緊不慢,“說幾天沒見著李老頭,剛門從外麵一開,果然餓死在家了。”母親像在說極平常的事。眨眼,竹葉變成綠色,也是沙沙響,風輕輕地,自己躲在裡頭哭,母親伸手來給自己擦眼淚水,“佑珍啊,我和你去找……”曹佑珍就是在“去找”聲中驚醒的。醒來時,沙沙聲猶在耳畔,風拂在臉上,母親伸來的手也似乎在眼前。迷迷瞪瞪一扭頭,知道是夢,左側床上睡著章炳年呢!章炳年一張臉籠在小夜燈微弱的光線下看不分明,隻有一個輪廓,比從前縮小了、變形了的輪廓。曹佑珍心裡再度湧起無望,她被這無望折磨好久了。繼而,一個念頭起來了。她不知剛才做那夢是死去多年的老母親念自己了,還是自己這兩天想他們想多了,但回趟老家的念頭是立刻起來的,那念頭那麼急,那麼強烈,她都等不及和人說——她也終於不必等著和誰說,等著看誰臉色了!——等到天亮,等到護工來,就乘上了去火車站的車。如今交通便利,D字頭,叫“動車”,不到三小時就到了。再不像過去,一輛老綠皮,放著很響的屁,起起開開又無緣無故停一停,帶著章哲從合肥走,還總要半天功夫才能倒到娘家一趟。曹佑珍想起那些日子,那攏共加起來也不過四五趟的走娘家,心裡就沒滋沒味,還空落。下了火車站,到處改了頭換了麵,好在地方巴掌大,曹佑珍靠張嘴,兩問,也就找到了回鄉的公交車,找到了從前的老屋。屋早破敗得不成樣,河還在,悠悠地淌,竹林沒了,周圍鄰居們的房屋乍一看都翻新過。從前不都和自己家一樣?三間矮矮的正房、更矮的廚房帶間堆雜物的披廈,現在都平房樓房了。路上有孩子好奇打量自己,曹佑珍想起哪年報紙上讀到的一首古詩。那首詩好幾句呢,自己就記住了頭一句“離彆家鄉歲月多”,縱是沒念過多少書,也懂裡頭的意思,一直記到現在。可不,多少年了?現在的孩子哪還認識自己?隔壁兩家的老人,二花和治琴——都是彆村嫁過來做媳婦的,當年和自己年紀一般大,如今也老了——倒都一眼認出她來,“佑珍、佑珍”地,見著了多稀奇的人。“佑珍啊,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可是稀客!”二花喜在眼角眉梢。“昨個夜裡夢到我媽,怕是我媽念我,回來給燒點紙禱祝禱祝。”曹佑珍說。“可不得念你,多少年沒回了。老頭老太墳還在後山,佑鳳和佑展倒常來呢。佑鳳有時晚了就宿我屋,你晚上也彆走!”曹佑珍往後山走時,眼淚水一路滴,佑鳳佑展都來,就自己一個不孝女了。難怪母親要托夢,母親也想起怪自己了……可她有什麼法子?自己活該這命,命裡注定擔“不孝”的名。曹佑珍是家裡老大,下麵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最小的兩個妹妹後來在鬨大饑荒時折損了。那時的家境外人說起來是不壞的,但內裡一團爛棉絮。父親在合肥城裡的糧所做事,人縫八月半、過大年才回一趟,除了讓母親肚子吹氣似地大,並不曾拿回來多少銅錠。母親要養家,弄五個孩子弄不過來,讓曹佑珍不要去學堂認字了,回來幫忙帶弟弟妹妹,“以後你爸城裡的班給你接。”可到最後提前去接那個死鬼爹班的卻是自己的弟弟佑展。母親說,“他是男孩子。”意思那是理所當然的。所以曹佑珍對母親也很長時間耿耿於懷。如果是理所當然,為什麼要讓自己幫著照顧弟弟妹妹呢?他們都讀了書的!雖然讀的幾年書也沒派上什麼大用場,佑展去接了父親的班,佑鳳去一個子弟工廠的幼兒園做了老師,但誰都比自己強不是?那個隻會讓母親肚子吹氣、沒給家裡做過什麼實質貢獻的父親呢,竟在臨死前良心發現,想必是覺得虧待了這個大女兒,沒得補償,想她到不了城裡接班,就讓她嫁到城裡來。還真說了個媒。卻把曹佑珍給坑慘了——要麼說“我命由天不由我”呢。自己要老老實實就在這小小的六安嫁個人,過日子,未必不如現在。曹佑珍的父親和章炳年章炳發的父親一起做事多年,兩人是一般的習氣喜好,惺惺相惜。後來章家父親另謀了工,兩人還保持著當年的“兄弟情誼”,老友臨死前的這個請求,章家父親也是當了真的。可誰知大兒章炳發是那麼個頭上有尖角的人!這兒說了親,他不急不慌,你說你的朋友女兒,我慢慢尋我的意中人,誰讓你擅自給我作主?他自己果然也有點本事,看到玉米丟掉芝麻,看到西瓜丟掉玉米,一路挑挑揀揀,竟把文化館長的女兒給追到了手。這回無論如何不肯放跑了,也不想撿彆的大西瓜了,要結婚。章家老父親再氣,也不能打死他。章炳發那幾年是快快活活地尋找,可憐對曹佑珍成了蹉跎。孤零零地,一直等不到人上門,天高皇帝遠地(過去就算隔得遠了),連個給自己作主的人都沒。在家的大姑娘老起來快,也給娘家門麵抹黑,母親便一年年催著曹佑珍,你去找啊!我和你去找!還能留著自己爛在娘家不成?找的結果,就是被重新“指派”給了當老二的章炳年。曹佑珍這麼多年,從嫁給章炳年那年、那天開始受的怨氣都是因為這樁二次拉郎配。章炳年不像章炳發,他自小不得他老子寵,也就不敢違逆他老子,母親又一旁遊說“多俊俏一女人”,“女大三,抱金磚”。母親沒說出口的話是這活脫就是找上門來的便宜,不要像大哥三弟結婚那樣四處籌錢啊!再說你也不像你大哥那般活絡,二十六七歲的年紀了,愣沒自己談得到個人,你還要怎麼辦呢?你弟弟都比你先找著人了!“接手”曹佑珍,正是章炳年最失意的時候。上山下鄉積極,主動服從省外安置,沒想到最後回到合肥城,連個“知青”的名份也沒有——誰爭得過命?而大哥章炳發,正處在最得意的時候。到底是攀了高枝兒的人,如借東風,從車間乾到辦公室主任,走到哪裡都手背後麵,昂首挺胸,說話中氣十足……這原也是和章炳年沒關係的事,就算你不娶曹佑珍,難道你能娶文化館長的女兒?你也沒那兩把刷子加狗屎運不是?但心氣兒高過卻又失敗了的人心眼兒小,愛鑽牛角尖,彆人的幸運都映照出他的“不幸”,都是罪。他怨,每個人都怨,怨天怨地,怨父母兄弟,怨曹佑珍那個爹,當然就連同曹佑珍的弟弟妹妹一起怨了。嫁給章炳年後,曹佑珍感到他就成了自己的主宰,她一方麵懼怕他,一方麵又感激他——沒讓自己爛在娘家。她似乎沒違逆過他的意誌,她有時覺得能懂他從心裡蔓延到臉上的怨,就像她也那樣怨恨過自己的父母親。但大多時候,她不懂。她在一種連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感情裡,搗糨糊一樣和他稀裡糊塗過了半輩子。後山是座野山,曹佑珍記得從前隻有人腳踩出來的寸把寬土路,邊走還要邊用手臂把長出的蔥蘢灌木朝兩邊撥,現在好走多了,修石階了。拾石階而上,不大功夫上到一座庵前。庵沒變,還是那麼破,庵門前一片空地,掃得乾乾淨淨。曹佑珍想起在家做姑娘,盼得最心焦那兩年,自己偷偷爬上來拜過好幾回菩薩,也不光菩薩,連廟門外的樹都拜了。她記得自己很虔誠地,在心裡一遍遍念念有詞,菩薩保佑,菩薩開眼……後來真就嫁走了,嫁得和這裡沒了關係。回趟娘家,要小心翼翼看章炳年臉色,兄弟去自己家,隻有冷板凳坐,自己連呼吸都要小心。最後母親死,他也沒跟自己一起來奔喪。曹佑珍平常是想不起來怨這些的。她事事順他,懂他臉色話語,不喜她和男人講閒話,她就不講;他錢看得緊存折自己攥著,她就當真不存私,私也沒處私。就連他總嫌兒子不如人,她竟也真覺得兒子不如人。他挑不出更多刺,日子就過下來了,靠著習慣過下來了。可現在她想起來怨了。起初,隻是驚恐、無助。好像一座倚仗了半輩子的靠山倒了,一下沒了指望,一輩子做小伏低都付諸東流了,再沒人看了。後來,也不知從哪天開始,隱約是從知道他恢複不過來開始,她多年壓縮打包的怨氣漏了,釋放了,她再沒了以前那樣精心伺候他的心性,她幾回生出想離他遠遠的念頭。可那念頭咬人,咬得她不敢多想,咬得她怕,惶惶地。前天看小棗和蘇韻家那侄女,親親熱熱,姐姐弟弟的,那還不是嫡親呢!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妹妹,她一手幫著帶大他們的呀!他們不圖沾自己——也沾不到——自己倒真當沒了他們,隻為順了他的意……她恨啊,恨自己。“媽,我的媽,你在地底下好好地,彆怨我。等以後我去了,碰著了,你再罵我打我吧……”曹佑珍像個孩子,坐在母親的墳前,說兩句哭兩句,又想兩想。她想這路怎麼給走窄的,自己怎麼一活就活到現在的。可走窄走寬都走過了,回不了頭了。後頭的路呢?那念頭又出來咬她了。回到二花家,不期地,佑展竟等在那裡,看見曹佑珍,喊一聲“阿姐”。曹佑珍早哭紅腫了的眼睛又被淚水淹了……“佑展你怎麼來了?什麼時候來的?你怎麼知道我來了?”曹佑珍語無倫次。“姐夫他大哥四處打電話找,找到我,我打到二花家,知道你上了後山。不放心,來看看。”果然,話剛落,二花又在屋裡喊,“佑珍,說是章家老大,打兩回了,喊你聽電話呢。”曹佑珍不情不願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