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約翰約蘇韻周日晚上去伊藤園吃日料。蘇韻到時,趙約翰站在門口的藍色布簾邊,手裡抱著一捧白色馬蹄蓮,樣子有點傻。蘇韻臉一紅,下意識地朝身後看了兩眼。“Mica,你看起來很美。”“謝謝。花也很美。”她接過花,“又是周五飛回來的嗎?”“對。有選擇時,我總是願意早點回蘇州。”“沒人不喜歡蘇州。”蘇韻隻能算新蘇州人,但確實深愛這座城。公司裡每個來這裡的老外,也幾乎都對這個城市表示過一見傾心。“對。這也是我和J.C(大老板)申請不想再負責具體項目的理由之一。”趙約翰用筷子嫻熟地往蘇韻碟子裡夾了兩片三文魚,“忽然厭倦了不停飛。我想我老了。”蘇韻一副你在說什麼的表情,真的,誰老也輪不到趙約翰,他似乎永遠精力充沛,神采奕奕。“我是認真的。六月從法蘭克福飛香港,下飛機時忽然在舷梯上摔了一跤——不是踩空,就是沒理由地頭一昏腳一軟——我當時認為這很不科學,一定是見了鬼。但後來想通了,這其實很科學。這就是科學。因為你開始變老,當然,35歲……”趙約翰聳聳肩。“不是老。你想要說、表達的不是‘老’,是相對你的工作強度而言——整天空中飛人,那麼繁忙……”“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都喜歡你。你善解人意,理解彆人,善良。”蘇韻沒料到彎忽然就轉了,“謝謝。”她說。“我的意思是想定下來了,”彎再次一轉,“settle down(安定)。”蘇韻心一跳,明白這就是台風天那晚趙約翰說的“重大消息”了。她輕輕點了點頭,意義連自己也不明。“現在,你怎麼樣了?”逃不掉了。“你不是說看起來很美嗎?”蘇韻笑著說,知道這聽起來很像調情,但不是。上一次得知自己離婚時,趙約翰說很高興有機會能重新認識她,她當時說暫時沒有心思。現在趙約翰說到“安定”,問到“現在你怎麼樣”,自然是重拾舊話題,她不想讓氣氛忽然尷尬。“Always.Yes,you are.”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蘇韻想這才是高手:就不給你逃。“謝謝。”她隻得又重複這兩個最沒用的字。——還是尷尬了。誰知高手也在這時扭捏起來,“Mica,你並不是介意我之前不間斷的約會對象,對嗎?”蘇韻驚得!他怎麼會這麼想!他們有不同的文化差異,她不是他的誰,他有權力和不同的女孩兒約會,他沒義務把深情圈起來留給她。“不不不。不是。我隻是……”蘇韻字斟句酌,中文是自己的主場,竟不利索了。她隻是依然沒心思,可她要再這麼說,太傷人了!“我隻是……我還需要時間想想。”蘇韻聲如蚊訥。“慢慢來,我們有很多時間。”趙約翰的聲音溫柔得能化開冰淩,蘇韻卻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敷衍,不知道留這點希望是不是比傷害更殘忍。確實,有晚靈魂出竅,她真把圖片上一張老外的臉想成趙約翰過。但她懂那隻是人一時軟弱之下,想找個依靠罷了……蘇韻的心亂得如一張蜘蛛網。章哲這趟差是有史以來最累的一趟。他歸心似箭,想早點處理好問題。難辦的是涉及多方,光協調統一時間就浪費掉很多精力,他恨不得自己胸前掛個哨兒,使勁一吹,大家立刻集合。就是早晨的交通,都讓他幾近崩潰。深圳這地方,真是來一次就好像比上次更堵一次,從酒店到客戶辦公室幾公裡的路開開停停,能耽誤到十點。章哲心煩火大,原是從不樂意把家裡私事拿到場麵上說的人,也不得不打招呼,說父親腦溢血剛出院,希望能得到大家的積極配合,好讓自己對老板交差後能早點打道回府。這一來倒幫了大忙,連周末兩天也效率極高地利用上了,章哲想還是要適當賣賣慘,當然自己也就更賣力。白天開會討論,電腦機器好幾台一起測試看數據做分析,晚上在房間出報告,熬到兩點,眼睛和水老鼠一樣,腦子都是混沌的。第二天八點卻又準時醒過來。連軸轉著,省下兩天時間,計劃周四結束,周二傍晚就降了無錫。回蘇州的出租車上,章哲隻覺累。歲月不饒人是真的。他看著窗外一片穿過雲層的夕陽,悠悠地想,自己會不會哪天來個過勞死?最近新聞沒少報道。還真不能,死了身後那一攤子怎麼辦?人活著、打拚,似乎不是因為勇敢,隻是因為害怕,隻是因為我們身為子女,身為……章哲心裡忽然翻滾起一陣酸楚,周六竟又在“打拚”中暈乎乎過去了,又沒看得到小棗……周六忙了一天,第二天才聽曹佑珍說蘇韻昨天帶孩子去看過章炳年,也不知她是不是還在生自己氣。章哲摸出手機,手盤恒許久,終於又塞回去。“愛是想觸碰卻又收回的手。”他不記得在哪裡見過這句話,也許在機場書店,也許以前蘇韻看的哪本書裡?一向覺得太文藝的東西華而不實,現在倒是應了心裡的景。章哲閉上眼睛,不知路在何方,不敢想路在何方。可他不知道,就眼下這樣,都還是有人在給他托著底,不然他連這會兒坐在出租車上發感慨的時間怕都沒。曹佑珍是早上蘇衛國和李茹萍出去買菜時走的。圓護工那會兒已經來了,她是個會安排病人、也會安排自己的人,來了先喂流食、翻身、按摩,一氣忙完後自己倒好一茶杯水,篤篤定定坐下來,手機打開看視頻,一看起來就有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意思。還是李茹萍在鞋櫃上看到那張字條兒的。曹佑珍說,回趟老家。後麵加了兩個字“麻煩”。蘇衛國不知這麼突然是哪一出,打電話給剛出門正在上班路上的蘇韻。蘇韻接到電話煩心壞了,還嫌不夠亂!想撥給章哲,才按下快捷鍵又急忙掛斷了。和他說,隻會讓他空煩,還影響工作,反正又沒辦法飛回來。曹佑珍家那頭的親戚蘇韻印象中幾年就沒見過誰,外公外婆早走了,一個阿姨和一個舅舅也都不在合肥市裡頭,更彆談聯係方式了。蘇韻想來想去,找了章磊,把大致情況先說了一下,又說查了到合肥的車次,按理中午前後能到,想麻煩大伯伯抽個空過去看一看曹佑珍到沒到家,好讓人放心。章磊一口答應了,說馬上聯係安排。蘇韻說你一有消息就打給我吧,章哲這兩天在深圳出差,忙都忙壞了,先不要打給他。“我二叔怎麼樣了?我這一陣也忙得不得了,都沒空去看一看。”“已經從醫院轉回家了,不認人,彆的還好,看看能不能慢慢恢複點。”蘇韻驚訝於自己說起來一套套地,倒還像是章哲老婆、是能代表這五口之家說話的人一樣,不免暗呸自己一聲。“那我也正好和我爸講講這事。之前一直沒敢,年紀大了,也一身毛病,怕他去看了一時吃不消。”“理解的。”蘇韻又呸自己,輪得到你理解,哪根蔥。放下電話,就是等電話響。誰知到吃過午飯還沒等來,蘇韻就又去翻火車時刻表,一個個對照,時間往足了留,這會兒也該到了啊。那邊李茹萍也擔心——畢竟曹佑珍年紀不小,又那個癟麻袋狀態,萬一出點紕漏,是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跑沒的——打了兩回來問,蘇韻更急。正想管它三七二十一,去和正主兒趕緊報備下吧,自己擔不起這責任的時候,信兒來了。弄半天,原來一個大烏龍。曹佑珍說的老家不是合肥!章炳發接到章磊電話,去章炳年曹佑珍家門口站了個把小時,左右等不到人,猜會不會回了做姑娘時的老家。本地人關係網多,七通八拐幾個電話一找,從六安的老鄰居那裡問到了,曹佑珍就是到了六安,人現在已經上了後山。蘇韻倒是聽章哲說起過六安這個地方。說他小時候跟著曹佑珍坐綠皮火車去過兩趟,那是他出過的最遠的遠門。外婆家前麵有河,河邊有棵桃樹,屋後有竹林,夏天很涼快。蘇韻記得自己還問他想不想哪天再去看看,章哲說他外婆去世多少年了,房子怕早爛剩幾根木椽了……那曹佑珍現在去乾嘛?過了約莫兩個小時,章磊又打了電話來,說他爸和曹佑珍說上話了,剛去後山給章哲外公外婆燒紙的,一並又給了蘇韻一個章哲他舅舅現在的手機號碼,蘇韻這才安了心,千恩萬謝的。一天就這麼給耗差不多了,正經事沒乾,卻像跑了場累人的馬拉鬆,和李茹萍就免不了一通抱怨。“你們看看,他家人,一直就這樣,自私得沒了邊,來了兩年半不提回老家,在這個節骨眼上要回?她這是惦記你們給收拾著爛攤子,吃準了你們也心軟,會留下來幫著照顧他爸到……這先不去說,還添亂,淨添亂!你說一下誰攔著你,要這樣偷偷摸摸地?給人弄這一堆麻煩?離婚了也不消停。前世欠他家的。”“還真是,把我和你爸都嚇了一跳。怕也是天天心裡難受……韻韻,你晚上來不來吃飯?”“媽你又來了!說了彆當自己主人!我每天就差頓飯嗎?等章哲出差回來,你們趕緊回去,在這兒耗什麼。”“光小章回來不行,不得等小章他媽回來?”“他媽回來也沒用,沒看一天神遊呢。他爸今天怎麼樣?”蘇韻問。“還那樣,躺著,話說不出,就一雙眼睛轉轉,也不知道識識人。唉,人一老一病,就剩可憐。”蘇韻掛了電話,埋頭乾起了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