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衛國這兩天都在借錢。拿到賣小麥的錢後,找兄弟姐妹借,李茹萍找妹妹湊,找過去廠裡的姐妹湊,連老太太也把自己藏在蕎麥枕頭裡的九千八百塊拿出來了。“都我家韻韻這些年給的,我一個要死的人,還要了做什麼用,都拿出來給這個二流子吧……”老太太還活在舊時代,管不聽話沒出息的還叫二流子。可七拚八湊,堪堪夠一半,把欠銀行的一並算上,還缺十八九萬。李茹萍之前安慰沈倩倩說有她和蘇衛國頂,現在愁得一夜到天亮睡不著。畢竟不能光拿一張嘴頂,你得拿真金白銀出來頂。李茹萍恍恍惚惚地,想這好日子和壞日子就真隻隔了一層薄紗。這些年,辛辛苦苦,才把給他們結婚辦事、給他們在鎮上買房的錢還完,心裡美啊,心氣兒又起來了,想趁還不老,再努力幾年,也去市裡給買一套去……結果呢,都成了幻影,被打回原形不夠,還多退好幾步。也問過蘇亞洲,你們就一點沒攢下?兩年賺來賺去,兩人回來人模人樣,錢哪裡去了?蘇亞洲說租房是錢,吃飯是錢,給沈倩倩買的那輛小車也是錢。那倩倩手裡就沒有能先拿出來的?蘇亞洲說漏了嘴,說她錢壓在彆的地方了,這時讓她拿等於要她命。李茹萍心裡就氣,隱約疑惑沈倩倩哭離婚有“演”的成分。但這疑惑不能拿出口說,她要不是演的,要是真心想要和蘇亞洲離,隻怕你李茹萍更要愁得一夜白頭。這時侯,李茹萍又多出一絲慶幸來了——至少家看起來是完整的。蘇衛國說要不找韻韻問問。李茹萍搖頭。倒不是因為蘇韻上回電話裡給了她顆釘子說以後萬事不管,自己女兒,說什麼也不會真往心裡去。是這口不好開。哪樣大事,蘇韻沒朝家裡貼?自己住的房子翻修,蘇亞洲買房,結婚……再說蘇韻自己也苦巴巴攢著再買套房子,孩子日子過得本就不稱心,還去她那裡拖,隻怕她更難……蘇衛國聽了點一下頭,抽一口煙。“我去找支書問問看,看扶貧貸還能不能再貸了。真還不夠,等人來了,再商量剩下的是不是能緩幾個月。彆的還有什麼法子?”蘇衛國那邊才垂頭喪氣從村大隊回到家,還沒顧上和李茹萍說道,就接到了蘇韻打回來的電話,問蘇衛國打算貸款乾什麼,數額還那麼大。原來蘇韻有個初中同學中專畢業後回村當了“村官”,這陣剛好輪崗輪到蘇衛國他們村支部。微信出來後,同學們“認祖歸宗”一樣被收進原來的班級群,互相就有了聯係。剛才蘇衛國去詢問的功夫,同學就給蘇韻“通報”了情況。蘇韻挺難為情的。同學們都打趣她說她是“白領”,是“賺大錢”的,她爸倒要去問扶貧貸……這一聽,臉上就像被打了一巴掌。蘇衛國說蘇亞洲弄事情弄下了虧空,給了最後期限,下個星期就來取錢,亞洲人在他們那兒。早點湊齊麼他好早點……湊來湊去沒湊齊。去村裡問了下,現在連十萬都貸不下來,政策說收緊就收緊。“虧空了多少嘛。銀行以前也打過我電話的,亞洲說才欠兩萬啊。”“還有彆處渠道的,統共三四十萬。”蘇韻猛地記起了去自己家的“彪形大漢”,一隻手不由就抱住了腦袋,這個禍害!“這麼多錢到哪裡去弄?彆人要他胳膊還是腿?他有本事闖禍就該有膽量去負責啊!要你在家這麼湊法?”蘇衛國被一口煙嗆得直咳嗽,“湊了有二十萬。還差十八九萬。”蘇韻想,還真是巧,自己卡裡還真就有十九萬,難道老天安排好來補蘇亞洲這個缺的?“你說多少啊,衛國?你們說三四萬是騙我的?三四十萬?還差十八九萬?老天爺。”老太太不知什麼時候拄著拐杖站到了蘇衛國身後,看樣子聽了會兒,也花了會兒時間領會“十八九萬”到底是多少了。“老太太,沒你事。你床上歇著看電視去。”蘇衛國趕緊伸手扶老太太。“我倒要看得進去電視!你和誰打電話?韻韻吧?”老太太話一說,手裡的拐杖就朝蘇衛國舞過來,“教子沒方,教出這樣的兒子,當初要生呢,你們管不住自己呢。生出來個禍害!淨讓我家韻韻跟著背鍋,從他從學校出來就一路貼,現在你們還敢……”老太太說著哭起來。“韻韻你先掛了。這事不要你操心。我和你媽都曉得你的難處,不然我們就問你了。”蘇韻心硬著沒說話。當初興衝衝湊出去一萬五,統共收了九百利息躺在卡裡,本金倒沒了。這虧活該她吃,是自己貪便宜,她認。現在這麼大筆金額,她心不硬起來,萬一一鬆口拿出去,什麼時候才收得回來?再說這錢說起來還有章哲的一半在裡麵。等蘇衛國掛了電話,蘇韻心卻又死揪著疼了半天。她知道蘇衛國連扶貧貸的主意都打,一定是能借的都借過,想不出辦法來了。蘇韻心緒難平,真眼睜睜看他們煎熬嗎?一想奶奶在電話裡的話,也可憐自己,覺得生在那個家是憋屈。手機就在這時“叮咚”一聲響。“蘇韻,小棗睡了嗎?”是章哲。章哲也是輾轉難眠之下,迫切地想和人說說話,才管不住手發這個信息給蘇韻的。章炳年在ICU住了21天後轉進了普通病房。在普通病房17天後,醫生說腦部治療階段已經算結束了,建議他們可以考慮回家。“康複醫院有必要去嗎?”章哲問。醫生倒沒字斟句酌,章炳年這麼久住下來,他和章哲也算半熟了,“財力夠當然那裡好,但就目前情況看,恢複的機會渺茫,在家注意做好皮膚和關節的日常護理,那效果可能差不多。”章哲在選擇做手術時,有過這個心理準備的。對照章炳年現在的樣子看,甚至覺得已經不能算壞:從最開始完全沒有意識和知覺,就連眼睛睜開的時間也隻維持在幾分鐘左右到慢慢地,一邊手腳能動……雖然依然不識人,但章哲覺得他沒什麼好抱怨的。至少他儘力了。可曹佑珍後悔了、抱怨了。她不停說當初不應該做開顱手術,“遭罪啊。他自己遭罪,我也遭罪,你也遭罪。”章哲隻當母親心痛。過去這個把月,曹佑珍常常以淚洗麵,人鬱鬱提不起勁,她變得毫無生氣,再也不“你爸”長“你爸”短。章哲理解,這也是人之常情,一輩子的老伴忽然偏癱在床不識自己,她心裡可不就像被挖空了一大塊?怎麼會不痛?章哲兩手握著曹佑珍一隻手,勸她,“如果不做手術,怕到現在想起來也還是後悔。到了這步就做這步的打算吧。”曹佑珍無精打采,“還有什麼好打算?你看看他現在這樣,就是個隻能上麵灌下麵拉的活死人。我這條命就綁在他身上了。”這話糙得刺耳,章哲竟一下說不出話來。直到晚上躺下來,眼前還是曹佑珍一臉幽怨的神情。自己真的錯了嗎?真的一開始就該放棄嗎?如果做的是放棄的選擇,現在沒了父親這個人,蘇韻和小棗會不會回到自己身邊?章哲被引申出來的想法驚得後背一陣發涼。“睡了。”蘇韻回。“你倆都好嗎?”蘇韻抱著手機,緊抿著嘴,你終於想起來問我倆好不好了?我倆不好!哪哪兒都不好!小棗可憐死了,爸爸爸爸地喊、念,你他媽的就跟死了一樣!我則變得像個火藥桶、煤氣罐兒,都是因為你!“房子的事怎麼樣了?”她問。她不可憐兮兮回答說“不好”,也不簡明扼要說“好”。她生他氣,她覺得他絕情,那一起絕情吧。不露聲色地絕情。我們就來說房子。其實關於房子,蘇韻是想過了的。房價還在漲,一天一天和吃了添加劑的豬一樣,晚點賣對她、對章哲都隻有好。她並不急,也沒心思急。可她要將他軍。信息遲遲沒來。蘇韻了然的樣子,冷哼一聲想,趁機再好好認認你爸媽啥樣人吧!章哲卻像監控得到蘇韻的表情,在她嘴角那抹冷冽的笑將消未消時,回過來說,“還要再過一陣。春節後吧,我們搬出去。”房子的事,章哲也想了的。但想的不是賣或者什麼時候賣的問題,更多是時間上的考慮。等到春節,拿了年終獎,他就有底氣出去租房了。這裡還給蘇韻,要住要賣都隨她便,他倒沒動過要一人一半的心思。有時候,人和人之間,哪怕曾經最親密的人,心裡真正的想法根本不能隔著肚皮被猜出來,不但不能,還時常會被短短幾字短信傳達的意思帶偏。就像現在的蘇韻隻看到了“我們”。蘇韻嘴角那一抹笑果然就凍住了。她被“我們”刺激了,一晚的輾轉難眠心緒難平也被“我們”治好了——章炳年曹佑珍那樣的父母,章哲尚且護著,和他們同進退。自己的父母焦頭爛額時,不應該出手幫一下嗎?那錢是有他章哲一半沒錯,可房子他不也住得心安理得?如若自己今天不提,怕他都不會主動來和自己說房子的事!這時她想起陳藝蕊曾經說過的話了,“彆真把情想得比金堅,男人有彆的打算時,自私的本性、你看不見的一麵就暴露出來了。”沒等到第二天早上,蘇韻就打了電話回去,李茹萍接的。她說明天就把十八萬打到蘇衛國郵政儲蓄的卡上,但這錢蘇亞洲得保證還我,月月都得還,五千是五千,四千是四千,我不是慈善機構,我也辛辛苦苦上班一月一月賺回來的。李茹萍說等亞洲他人回來——要明天打到卡上,他後天人就該能回來了——我一定和他說。他還不起來我和你爸也要先還你。蘇韻在電話這頭像能“聽”到李茹萍眼圈紅了,她懂她此刻的心情。自己生的,再罵、再不成器,在人家手上,心不時時刻刻牽掛著?“小章知道嗎?”李茹萍突然問。“不知道。”“那……”“哎呀,媽,行了,反正現在又買不了房。”蘇韻不耐煩,“對了,之前的二十萬錢,怎麼湊的?全借的?他們拿了錢出來沒?”李茹萍知道蘇韻指的沈倩倩,撒謊說,也拿了一些……蘇韻掛了電話,坐著愣怔了半晌,一個翻身,按滅了床頭的開關,一頭埋進枕頭裡,哭得稀裡嘩啦。她什麼都沒有了。蘇韻忽然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對,懷孕那會兒,也是在黑暗中,也是事關蘇亞洲,也是流眼淚。人生有時像是一條一路東流的漫長河流,有時又像隻是在一個固定通道內的輪回,情景、心境,不斷反複,不斷重現。城市另一頭,章哲也正看著和蘇韻的五條來回信息,五味雜陳。他知道蘇韻怨他,甚至猜到她現在正在哭。可他能做什麼?什麼都不能。他應該讓她走,那會兒該,眼下更該。他以後能做的隻是看看小棗,儘一個父親的責任。他懊惱剛才自己沒管住自己的手,那索性將錯就錯吧。“我就是想看看小棗。這周六還不行。下周六行嗎?”他又發。“隨你。”蘇韻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