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預報連續發布紅色預警,說三天後台風即將從浙江沿海登陸,到時有八級陣風,大到暴雨。老太太操心的命。早早地就指揮李茹萍把廊簷下堆放的米壇子麵缸子再蓋一層薄膜紙,“萬一打東風雨,就壞一缸。”又關照蘇衛國,“你那些麥子要遮遮好,那倉庫有年頭了,不曉得哪裡會不會漏兩瓦片。”狂風暴雨果然如期而至。街上幾乎不見人,隻有沿街搭出來的雨篷布和不鏽鋼架子被風吹得亂晃亂叫。瑪鐵廠的廢棄舊倉庫門口,蘇衛國穿著及膝黑雨靴,身上裹了兩件雨披,正給那輛電動大三輪綁雨布。李茹萍兩手高舉著雨傘,撐在蘇衛國頭頂,顧不上擦自己臉上的汗水和雨水。“彆管我,去把後邊角擋一擋,這雨又斜過去了。”蘇衛國咬著牙,手上使著勁,身子不斷下蹲來扯緊雨布繩。李茹萍急急轉到車後麵去了,傘橫過來擋住雨往車上打。等確定綁穩妥了,百分百打不著雨了,蘇衛國發動了車。經過門崗,停下來給看門老頭發了一支煙,沒到老頭手,就潮了。老頭把玻璃窗開了道縫,接過去,“結束了吧?太不容易了。”蘇衛國笑笑,“最後一車。結束了。”“慢點慢點。”老頭關照。蘇衛國的大三輪轟隆一聲開出去,老頭又搖頭嘀咕,“太不容易了。”蘇衛國從早上起來就一趟趟裝,一趟趟送,忙乎了一整天,才把積在瑪鐵廠廢棄倉庫裡的十幾車小麥拖完了。原先打算囤到春節前,價格高些再出手的,那些催債電話換著號碼不斷打來時,他也幾次煩得想去他媽的,都賣了吧。可到底舍不得,為能借下這個廢棄倉庫,沒少欠人情,平時勞煩門崗的老頭照看兩眼也還要送送煙說說好話。現在賣出去不過和收購回來時持平,那些功夫、汗水……蘇衛國心裡可惜。可再可惜,有蘇亞洲一隻膀子一條腿可惜嗎?事情是冷不防地急轉直下的。起先他煩歸煩——怎麼不煩呢?要提防李茹萍聽出名堂發愁,還要防著眼花耳卻不聾的老太太問東問西,接個電話做賊似地——但心裡沒特彆當回事,兩萬塊而已,倒不信蘇亞洲沒這點辦法。過了一陣,不好了,電話多了起來,一聽還是不同銀行。周寶軍又跑來找他,說蘇亞洲弄虧了好幾十萬,裡麵還有他的十萬,不過他不急,等彆的還完再還他的,過年前給就行。蘇衛國打給蘇亞洲,蘇亞洲電話裡格外凶,“你彆聽他的。說好一起弄,賺的錢他不說,收進腰包就算自己的,投進去的虧了想主意要算我頭上了。這些人太沒意思。”就是這個電話讓沈倩倩哭著要離婚的。起初隻是哭,要離婚,再打又打不通,蘇亞洲的也不通。李茹萍一夜沒睡好,蘇衛國也不敢多講。可紙裡包不住火。李茹萍第二天再打給沈倩倩,“彆哭。有什麼事你說給我們聽。我給你作主。”沈倩倩說,“我跟了他這麼多年,他一直都稀裡糊塗的。這兩年弄小額貸款,才賺了點錢,洋洋得意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我和他說要弄就當成個事情弄,本來你也知道你幾斤幾兩,就是玩的空手套白狼,不更要謹慎點嗎?他一看這人好也行,那人好也行,什麼協議都沒有,光靠一張嘴。追那筆四十萬的款,說人家屋破、老奶奶可憐,一分錢沒追回來。他可憐彆人,誰可憐他呀?和周寶軍更氣人,那人豬狗不如,他還當真朋友。現在就咬死說十萬是借給他的,他除了會哇哇大叫,還會乾什麼?”事情就清楚了。李茹萍問知不知道總共空了多少,沈倩倩說她又不管他的錢,不知道,就知道他天天死在外麵不著家。“昨天爸爸打電話給他那會兒,他才回來,怪我說要離婚,和我凶,搶我電話。他真怕家裡人擔心,何必當初呢?今天早上一起早又出去了。”沈倩倩氣得直哭,“那些電話來打到我手機上,弄得我上班都提心吊膽。我嫁給他圖什麼呀?”李茹萍說,“我來找他,這個討債鬼。倩倩你彆哭,天塌下來還有我和你爸一起頂呢。”李茹萍到底和蘇衛國夫妻了幾十年,把蘇衛國那點處變不驚的本事倒現學先用起來了。蘇亞洲嘴上還是硬氣的,一直說他想辦法。起初也確實以為這兩年在外積攢了些人脈,這個總那個總認識一大把,開開口總不會是太難的事。可彆說五萬了,連五千都沒人借給他!蘇亞洲這才知道自己天真了。拖拖拉拉到前天,蘇衛國終於接了個“有分量”的電話,說蘇亞洲人給他們暫時扣起來了,欠他們三十萬,看蘇亞洲人不錯,不是個滑頭,利息就算了。他們給十天時間家裡籌錢,到時帶著蘇亞洲一起回來。沒有呢,我們還帶他回來,到時就隻能按我們的辦法來了。現在肯定好吃好喝管著他,你們放心。蘇衛國一聽就明白了。“你們放心”不是重點,按他們的辦法來才是。這下還有什麼東西可惜?彆說堆在倉庫的小麥虧錢出,就是把自己命拿去也不可惜。蘇州這天也是狂風暴雨。蘇韻下班時出租車打不著,公交車也掉班,好不容易等來一趟同方向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跳上去。半途換車還是難等,站台上人都快擠成罐頭了。蘇韻索性朝家走,鞋子就成了漏水的船,等到家腳底都泡白了。“小棗,餓不餓?”顧不上擦乾腳,蘇韻問孩子。李阿姨說早吃了,陳藝蕊媽媽來了一回,送了些吃的,順便給小棗煮了兩支麵,有土豆有牛肉,娃吃得飽飽的。小棗很配合地挺一挺肚子。蘇韻心頭一熱,讓李阿姨也趕緊回去,“阿姨,今天耽誤你時間了。實在等不到車,走了三站回來的。”“又不天天下刀子。你一個人不容易。”李阿姨拿傘開門。蘇韻就怕聽人這麼說自己。不容易是不容易,一個人也是一個人,可臉上總掛不大住,好像自己多可憐一棄婦。肚子偏這時“咕咕”兩聲響,蘇韻不由想,不可憐嗎?鞋子潮的,衣服潮的,頭發貼在腦門上,餓得前胸貼後背。肚子還來勁了,又“咕咕”兩聲。要章哲在指定要罵,“有天大的事餓了也要先吃,你低血糖你不知道?”“台風怎麼了,路邊店全關門了?”章哲就批評自己不按時吃飯時最理直氣壯。真可憐一女人。連批評都是香的了。蘇韻嘲自己。走進廚房,果然有碗土豆牛肉,她伸手拈起一塊土豆,又一塊牛肉,包了一嘴去衝澡。洗到一半,頭上的洗發水沫兒還沒衝乾淨,手機在外響,跟著小棗聲音比手機還響地喊,“爸爸,爸爸。媽媽,爸爸。”蘇韻心一跳,手忙腳亂關了水,穿好衣服出去,手機鈴聲已經停了。她從包裡找出手機,哪是章哲,隻有趙約翰一個未接電話。蘇韻握著手機,看著牆上穿衣鏡裡自己頭發上還留著白沫兒的滑稽樣子,心裡一酸,這下“可憐”被徹底坐實了吧?以後彆覺得臉上掛不住了,你可憐的氣質由內而外。電話回撥過去,趙約翰問她在家了嗎?蘇韻說在。“剛看新聞,說有台風。八級。”蘇韻一隻手接電話,一隻手不停地摸自己殘留著泡沫兒的濕滑頭發,“是的。”小棗在邊上跳,“爸爸,爸爸。”蘇韻趕緊捂住手機,朝他瞪眼睛,“不是爸爸,不是!”“對不起對不起。小棗鬨睡覺。”她對趙約翰說。“打擾你們休息了嗎?我看到新聞畫麵,想了想……還是打來問一下。”趙約翰的聲音有些遲疑,又像有些羞澀。“謝謝。香港什麼天氣?”蘇韻喊自己打起精神,不要不禮貌。真誠的關心——不管是不是你要的——都不該被隨口敷衍。“晴天,藍天。兩周後——也許十天或者八天——回到蘇州,我們一起吃飯吧?我有重大的消息告訴你。”蘇韻在電話這頭尷尬地笑一下,重大消息?總部開拓再多的版圖和我有什麼關係,反正一年就百分之五的加薪。“好的。”她說。掛了電話,小棗鍥而不舍,“我爸爸呢?”要不是努力控製住自己,蘇韻真要學野蠻村婦罵一句“你爸死了”才覺得解氣。從民政局出來那天,他說忙好了看小棗,一次沒來。這麼糟糕的天氣,李阿姨說自己不容易,陳藝蕊媽媽給自己送吃的,趙約翰也想起打個電話,章哲你不是死人是什麼?她把手機放回桌子上,卻見小棗依然眼巴巴仰頭瞅自己。不,她不會打電話過去的,就算為了小棗也不。她要扛到台風過去,她不要他以為自己在害怕在求饒,在拿小棗做借口求和……“爸爸的電話關了。”蘇韻胡亂撥了個1234567,在小棗耳邊一晃,“聽,裡麵阿姨是說關機了對不對?”蘇韻覺得自己就是個大騙子。睡前照例又是多讀了三本繪本。她現在總在對小棗心懷愧疚時,無條件滿足他的要求。“還要讀一本”,“還要一本”,“媽媽再讀一本”……還好隻是讀繪本。蘇韻親親小棗的額頭,苦澀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