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韻每天早出晚歸,標準兩點一線。中午也不太和同事們一起出去午飯了,叫了外賣回來,吃完趕緊睡一小會兒。這天晚上,小棗睡了,蘇韻正一個人坐著等洗衣機脫水,李茹萍打電話來,問怎麼好久沒打電話回家。蘇韻說忙忘了。李茹萍說章哲又出差啊,蘇韻沒吭聲,李茹萍問明天能不能抽空去看看倩倩。“乾嘛?”蘇韻問。“打電話回來哭哭啼啼地,說要和亞洲離婚。又不說什麼事。”蘇韻一聽“哭哭啼啼”就火了。“要離就離好了。打電話給你們乾嘛呀?”她就看不上為點事拉上父母跟著窮操心的,又不是三歲孩子。“你聽沒聽說為什麼事?”李茹萍問。“我怎麼會聽說?還能為什麼事?肯定就是錢唄。”蘇韻沒了好氣。要說煩父母什麼,就這一點最讓她煩。你兒子的事你打電話給他問唄,怎麼操起電話就習慣往我這裡撥?小時候老師把我當成蘇亞洲的家長,你們也拿我當他家長?我自己都一團糟,兩腿在泥潭裡沒著呢,我還有心思管彆人?我還有能力替彆人擦屁股?“我不去問。我不想管這事。你們也彆管。”“?,今天怎麼了又。那你早點睡。”李茹萍訕訕地掛了電話。蘇韻這一晚就更不好過了。她現在像變了個人,身上布滿了火星子,一碰就著,就對人嚷嚷,往人身上撒蠻氣。最不可饒恕的,她連小棗也沒放過。說孩子貓三天狗三天真是沒錯。小棗今晚鬨騰得沒完,從蘇韻下班到家“接手”他開始。伏天,正熱。老房子不講究設計,廚房狹小還不通風,蘇韻忙得一身汗才做好了晚飯。可孩子不好好吃,哄半天,也沒正經吃兩口,爬上爬下,勺子掉完筷子掉。蘇韻收了碗,“不想吃就餓著,今天也不可以看動畫片。”小棗不依,哭。“不乖就要接受懲罰。”還是哭,哭得連綿起伏,停一嗓子、起一嗓子,和蘇韻比耐性。蘇韻不理他,忙自己的。冷不丁,小人兒冒出句話,“壞媽媽。”蘇韻手就通了電,彈到小棗屁股上,“誰是壞媽媽?”“你是壞媽媽。”蘇韻再拍,“還說不說了?”“就是壞媽媽。我要我爺爺。”蘇韻想都沒想,對著小棗屁股又是一巴掌,“我和你說過你要不到你爺爺了!”小棗不知是認清了形勢,明白這裡誰說了算,還是被蘇韻這句話亦或歇斯底裡的凶狠表情弄懵了。他不喊了,隻抽抽嗒嗒。蘇韻驚了。自己打孩子了?還打了三下?這是怎麼了?!以前看育兒書,也裝模作樣地同意“打小孩是大人沒能力的表現,是一種變相的強權政治、欺負弱小”。現在呢?自己比沒能力還更低級,自己用武力讓小棗閉嘴,自己不就是壞媽媽嗎?還想打服他為自己正名?蘇韻蹲下來,幫小棗擦掉眼淚,“寶寶?對不起。媽媽錯了。媽媽沒控製住心裡的壞魔鬼。”“壞魔鬼也把你打敗了?”小棗暴躁脾氣,不是跺腳就是撞腦袋。蘇韻這陣兒給他講了不少關於情緒的書,告訴他不能被壞魔鬼打敗,因為壞魔鬼不讓你的耳朵聽道理,嘴巴講道理,腦袋想道理。蘇韻連連點頭,“媽媽有時也做不好。”小棗繼續抽噎,“那爺爺呢?奶奶呢?爸爸呢?”問得蘇韻不由捂著臉也嗚嗚哭起來。睡前,像是為補償孩子,蘇韻連比劃帶表演一口氣給小棗讀了四本繪本,其中一本《爸爸,我要月亮》,小棗聽了一遍還要聽,聽完又要聽。蘇韻反而邊讀邊忐忑,懊惱自己沒事先把這摞書篩選下。倒不是要故意避開“爸爸”和“離婚”這個問題不談,畢竟才兩歲,他懂什麼離婚不離婚?懂什麼爸爸和媽媽雖然分開了,可他們都還愛你?他隻會說“我要”,要爸爸,要爺爺,要奶奶……她是盼望著他能快點長大的,長大就懂啦,她就好告訴他啦。“我爸爸買車車,也摘月亮。”“對。爸爸給小棗買車車,也給小棗摘月亮。”“做梯子。”“對。做好梯子才能爬上去摘。”“打電話給爸爸。做梯子。”蘇韻就愣了。小棗知道打電話呢!也是借著這個勁,她發了信息給章哲,“小棗要打電話給你。”章哲很快回了過來,“在外麵,正有事。我儘快。”蘇韻心裡打翻了五味瓶,男人還是比女人理智,他們不感情用事,他們離了就是離了,陽關道和獨木橋分得清清地。“爸爸正在忙,不能接電話。”“明天再打。”“明天爸爸也忙。明天媽媽給你摘月亮好不好?”“好。”小棗奶聲奶氣,他不惦記爸爸了,不生媽媽氣了,甜甜地,“媽媽晚安。”等小棗終於沉沉睡去時,蘇韻在孩子臉上親了又親,還是彆長大吧,就這麼大,就讓我替你阻擋風雨,阻擋迷惑。我們不要你爸爸,讓他忙。章哲十點才把電話打了過來,蘇韻直接按斷了。“他睡了。”她回。“好。”章哲說。蘇韻對著這一個“好”差點想把手機砸到窗外去。她的情緒怎麼還因他、因他一個字而起?說“好”錯了嗎?你指望他和你說什麼?離婚是狗提的嗎?可他怎麼能這麼對小棗?他這個人也許骨子裡真和他爹媽一樣,有冷酷無情六親不認的基因。蘇韻恨恨地想。李茹萍的電話不是時候,電話內容也不合適,正好“攛掇”著蘇韻把心裡無處發泄的恨意兜頭轉嫁了。蘇韻痛苦地抱著腦袋。她怎麼就這點出息了?離了章哲自己就活不成個體麵人了?攢這一肚子脾氣到處搞惡性循環?她越發看不起自己,厭惡自己,隻想這倒黴的一天快點過去,明天睜開眼重新做人。可閉上眼先成了問題。腦袋總轉,有時覺得離得對,想章哲愛自己怕都是假的,人走茶涼;有時又想到自己的以後,還會有個人嗎?哪個人有章哲好?左右都是他。蘇韻這時就覺得自己有病:離婚最大的原因就是和他的家庭脫離開,就和寫故事一樣,這是中心。可蘇韻總不能聚焦在中心上,一想,就偏到章哲那裡去了。蘇韻睡不好的時候越來越多。陳藝蕊來給她媽送雞頭米,給蘇韻也帶了兩袋。一見人,數落得停不下,“人家鎖骨裡放硬幣,我看你能放雞蛋了。你得多補補,補氣。我該帶些燕窩給你的,我家正好還剩了些。就是挑毛麻煩。”“燕什麼窩,我又不是貴婦。彆人求瘦求不到。”“可千萬不能再瘦了。女人一枯,五官再美也沒魅力。弄點桂圓紅棗燉燉也行啊,快還方便。”“哪有空。”蘇韻真沒空。凡事等到親自上陣,才曉得多磨人磨時間。她在吃的方麵能上也能下,剩兩筷子葷菜,清水煮盤西蘭花或者拌碗白菜,就能當一頓打發了自己。可孩子不行,就算你舍得這麼馬虎對付他,他肯不肯吃還另說。以前曹佑珍的廚藝一直在線,小棗嘴巴早給養叼了。就說熬鍋魚湯,你要蔥薑蒜先準備齊全了,再兩麵煎黃,小火慢燉,味道過得去,小棗才肯吃。也試著馬虎過——金貴著養是養,馬虎著也能長大吧?——但馬虎出來的東西,他就是不肯吃,怎麼辦?還能再揍他?可不能再犯了。蘇韻也就按下性子,一板一眼。這時候,她倒明白曹佑珍平時費去的心思了。還不隻是吃呢。洗衣服,講故事,陪著玩你大人覺得無聊透頂、孩子卻興致盎然的遊戲……“現在最幸福的時候是早上醒了,眼睛還沒睜開的那一會兒。小棗也安靜睡著,不曾開始‘媽’,‘媽’地喊。”“章哲來過沒?”“沒。”蘇韻臉燙燙地,明明心裡恨,嘴上又給他打掩護,“說忙。”“他家老頭倒沉得住氣。看他最後到底要房子還要是陳家香火。”“要什麼跟我還有什麼關係。等章哲重找個,一生不就是香火?”“瞧你酸的,一看就是沒放得下。我也總覺得你們倆沒完,婚離得這麼草率,該談的什麼都沒談。”蘇韻這才繃不住了,“完了,真的。他不但沒來過——三周了,是不是該來一來?——有天晚上小棗想打電話給他,他竟然說在外麵有事。就是個冷血動物,遺傳!”“說不定也真的生你氣呢。不是你非要離婚的嗎?刀都拿了,就差拿槍了。男人有時小氣起來比女人還女人。話又說回來,小氣正說明還在意啊。反正你就繼續按兵不動,從前你敬他們處處退讓,這回他們想要你回頭,不多退幾丈,退到你高興,你都彆依。”蘇韻撇撇嘴,“我公公輸什麼都不能輸陣的,放棄香火也在所不惜,你放心好了。”“好改口了。還你公公。我去我媽那裡一趟,這包裡是從隔壁童裝店給小棗挑的幾件衣服,外貿貨,便宜。”“對了,趙約翰也給小棗買了袋衣服。我還沒拆呢。”蘇韻隨口說。陳藝蕊不走了,“什麼情況?”“什麼什麼情況?噢,就是知道我離婚了。”“怎麼知道的?你不是一天做賊似地早出晚歸掩人耳目?”陳藝蕊最近和沈一楠關係改善了,又開始不定期毒舌。“再早出晚歸也瞞不住前方格子間的細節控啊。”“現在不是流行私家偵探嗎?你們辦公室那女的被聘去做這行,肯定有前途得多。”“呀,被你帶歪了。趙約翰知道這件事和她沒關係,是我自己說的。他看我工作狀態不大對頭,懟客戶,接電話也不耐煩……你不知道我都在電腦屏幕上貼了五張便簽條提醒自己‘耐心、耐心’了,啥用都沒起。不過他倒沒像韋先生那樣批評我,哈哈哈。”蘇韻忽然笑起來。“他真的搞笑,說客戶‘不可意思’,半天我才懂是‘不可思議’。說該強硬的時候就強硬,天塌不下來。跟章哲像。”“喂喂喂,眼神又飄了,那是前夫。”“剛剛不是你說‘還沒完’?”“剛才是剛才。剛才沒百家姓一號。然後呢?”“約我吃飯,問是不是有什麼事。我就說了。就很抱歉聽到,非常遺憾什麼的那一套。”“你彆輕描淡寫啊。一套講全了。”“說改變也不是壞事。他很高興能有機會重新認識我。”“看看人家多會來事,給小棗送衣服!是告訴你會對小棗好呢。”“我暫時哪有心思考慮。”一看陳藝蕊的眼神,招了,“我沒那種感覺,總不能硬湊一塊兒。”“感覺!有餐風飲露的心,沒那個命,還不是為雞毛蒜皮搞到離婚收場。被抽的鞭子還不夠多?”知道話衝得太猛太重了,陳藝蕊往前回,“算了,你自己看吧。其實你和我說白了是一樣類型,都知道自己要什麼。我就圖錢圖安穩反而省事,倒是你圖感情圖心動,磨難多。”“行了你……我又沒生氣的。”蘇韻說這麼說,卻也是悶悶地。“誰知道,等我走了,一個人心裡憋著氣,氣成鱉。”陳藝蕊歎口氣,去她媽那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