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休息了三個工作日,蘇韻早上一上班就收到一封法國客人的郵件,標題三個問號。蘇韻趕緊打開,正文前起隻是三個問號。往下拖,說上周一寄出的展會樣品因提供的報關文件價值與實物不符,一直在途,需要這邊協助聯係解決。蘇韻快速翻工作日曆,謝天謝地,展會日期是下周一開始,蘇韻基本確定不會有影響。但三個問號給人一種被挑戰、被質問的感覺,讓人極度不爽,尤其一個本來就不爽的人。都沒稍微整理下思路,蘇韻就列了1,2,3條出去“應戰”。1.上周四一早就有休假通知郵件群發,並設置了暫時代理聯絡人,為什麼郵件不抄送給他?2.既然是緊急事件,郵件一直無回複的情況下,是不是應該選擇電話溝通?3. 如果你們試著聯係承運公司當地,會發現這個問題很容易解決,正如我剛才聯係DHL,迅速得到的承諾一樣。為什麼不親自試試?這不是一封體麵的郵件,措辭有侵略性,並且示威一樣也給出了三個問號回應標題。發出去後,有點過癮,但也不是全不忐忑。果然,下午四點剛過,韋先生召見了她。蘇韻算算時間,猜到是早上“不假思索”的郵件惹果子了。“每一點都沒問題,也立得住腳。可是,Mica你要記住,他們是客戶,光憑這一點,不det的就反過來變成了你。”蘇韻不響。她想韋先生下一句也許就是讓她郵件道歉,她不接這個盤。“現在事情處理結束沒?”韋先生問。“早上上班第一時間聯係了,DHL會跟蹤,有結果會立刻通知我。今天應該能解決。”“為什麼不在郵件裡說明這一條呢?”“馬上回。”蘇韻領會了韋先生的意思,這樣也算變相的“對不起”了。“Mica你一直很聰明,處理問題也迅速得體。希望以後個人情緒不要帶到工作中來,何況這類完全沒含金量的小事。”蘇韻說知道了。回到自己位置上,劃開手機,點開微信,習慣性找章哲。工作上的事總是這樣,不管是不是她處理得不合適,還是對方真有錯,大麵兒上事情解決了,蘇韻拉個“內部人”無原則挺自己一下才會開心,才算“正式解決”。就今天這事,擱以往,她一定會吧啦吧啦,“說得跟真的一樣,聖人才做到情緒不帶到工作裡好吧?我懟他們懟得不對嗎?是他們的錯啊!是他們不禮貌啊!有話不會好好說,非打問號嗎?看到問號就火大!”章哲也會閉著眼瞎說,“你做得對。他們裝什麼大爺?該強勢要強勢,你才是大爺,管他什麼客戶不客戶!”這就是不上路子的胡說八道了,可蘇韻也幼稚得很呢,就要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挺”,就要這種幫親不幫理,讓自己樂一樂。對話框點開,手緩住。原來這就是離婚。你一個人吃飯睡覺照顧孩子,你再沒法沒心沒肺地分享快樂、傾吐廢話,也不再有人大咧咧、牛皮哄哄地對你說,“有我呢。”……你要學著從心裡上抽離自己,今時不同往日了啊!像為強調,蘇韻乾脆把手機倒扣在桌上,情緒卻再落兩丈。手機響,她看也沒看,抓過來就接。“蘇韻,是我啊。”一聽曹佑珍的聲音,蘇韻皺起眉,她沒說話。“我來問問,章哲的錢是不是都在你那裡?你爸……”蘇韻的表情霎時就嫌惡起來。你來問問!哦,離婚了沒關係,不問小棗兩句,上來就是錢。小家小戶的一輩子沒出息!她打斷曹佑珍說,“那不是我爸了。錢在我這裡,可房子在你們那裡,算起來吃虧的是我,你們怕什麼?”蘇韻把手機重重地扔在桌上。“親愛的……你沒事吧?”朱翎趴到玻璃隔板上,探下半個腦袋,問。蘇韻差點掐死自己,這在辦公室裡,怎麼一開腔就又收不住了?!“沒事。吵架了。”她沒說離婚。可隨即又想這也不是能瞞住人的事。以後下班坐車方向和以前回家是相反的,這麼多同事,一起工作了六七年,平時乘車等車常碰到,不是一目了然?要避開“一目了然”,勢必就要晚一點再出公司。可明明歸心似箭。雖然阿姨沒打電話來,那就說小棗一切都該還好,可終歸不放心,畢竟才第二天,又在陌生的環境,沒熟悉的爺爺奶奶在身邊。蘇韻把鍵盤敲得劈裡啪啦,卻隻暴露了心中的煩躁不安。死要麵子就要受活罪,蘇韻成了辦公室裡早來晚走的人。本來下班高峰期公交車穿過老城區就容易堵得水泄不通,蘇韻到家常常七點一刻了。多虧了陳藝蕊媽媽,家裡燉隻雞,燒點筍乾牛肉什麼的,都用碗給蘇韻裝大半碗來。知道小棗愛吃毛豆,就給蘇韻剝上一點分裝在保鮮袋裡,下班到家要麼隔水放鹽蒸,要麼和肉丁一起炒。時間上節省了不少。蘇韻極不好意思,陳藝蕊媽媽說,“阿姨又不愛跳廣場舞,白天睡睡午覺看看電視,剝點豆子順手的事,我自己家也要剝。”說是這麼說,蘇韻不能真理所當然收下了,碰到去西點店給小棗買他愛吃的蜂蜜小蛋糕,也記得給陳藝蕊媽媽帶點襪底酥棗泥糕。陳藝蕊媽媽就很開心地分給左右鄰居,嘴裡把蘇韻誇了個底朝天:懂事,心裡惦記人,哪像藝蕊,就知道忙,顧自己的小家……蘇韻有時把陳藝蕊媽假想成曹佑珍。她也不是沒給曹佑珍買過,可曹佑珍總不領情,不是說太甜就是說有牛奶味,兩次一弄,蘇韻也懶得費心換花樣去“討好”了。每每想到曹佑珍和章炳年,蘇韻就覺得眼前的日子不算壞。地方小點舊點,但能自由行走;累,但不必受人眼色臉色。李阿姨是個熱鬨人,領著小棗和小區裡彆的孩子一起去桂花公園玩,教他唱蘇州老童謠。有晚小棗左一句右一句地咿咿呀呀,“……裡床一直缸,缸裡一隻蛋,蛋裡一隻黃,黃裡一個一個小和尚,恩阿恩阿要吃綠豆湯……”蘇韻摟著他手都不肯放,怎麼這麼乖,這麼乖!唯一難弄的是小棗有時作困就鬨騰著要找爺爺奶奶,問爸爸。蘇韻總一遍一遍重複,“爺爺奶奶在他們的家裡,你和媽媽一個家,爸爸很忙很忙,爸爸不忙就來看小棗。”可章哲好像忙飛起來了。十來天了,他隻發過一次信息來問:都安頓好了嗎?蘇韻說:好了。你呢?章哲說:忙。一個“忙”讓蘇韻心灰意冷,他忙得甚至沒空問一問自己住在哪裡?他們很快就會變成曾經最熟悉的陌生人了,從前的感覺會慢慢消失,他會有新的人。蘇韻的心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毒液瞬間滲透到五臟六腑。新的人,這讓蘇韻幾乎感到窒息。章哲說忙已經是最大程度的粉飾太平。何止忙,他簡直喪透了,喪到懷疑人生。和蘇韻換了離婚證回來後,他就開始忙著借錢。借錢電話是先打給章磊的。章磊一聽說,馬上要來蘇州看二叔,章哲讓暫時彆來,現在人在ICU,情況不明朗,來了也無濟於事。“也先彆和你爸說。年紀都大了。穩定下來了再和他們說吧。”章磊說好。“章磊你能先借我點錢嗎?暫時先要十萬左右,能多最好,我現在心裡也沒個具體數目。”章磊沒說能還是不能,詳細問了情況,前期花費、後期方向。章哲莫名就不太耐煩,醫生給的說法一直模棱兩可,他也聽出來了不樂觀的意思,可他不能把他爸撂那兒不管。就像個船底有洞正漏水的船,他隻能先湊錢不斷補洞,補起一個撲向另一個。他這時最需要的是擲地有聲的“沒問題”,他需要個人給他壯壯膽。可他知道這要求過分。他們雖說堂兄弟,可來往並不多,自己因為被比怕了,能避就避,這些年不過就結婚、生孩子這些大事上互相禮節性走動,維持個“親戚”的名號。現在能要人拍胸脯說沒問題嗎?他耐著性子和章磊前前後後說了。章磊說家裡錢都老婆負責管,估計買了信托和理財產品。廠裡現金周轉也是個問題,十萬怕有困難,“你先把卡號發來,我想想辦法。”既是這麼說,章哲心就懸著,他左思右想和曹佑珍開了口,說自己找人借了,一時還沒到位,怕醫院趕不上趟,那裡說要交錢就要交的。曹佑珍一聽,問,“你手上已經沒錢了?還是在蘇韻那裡你不好開口?”“七八萬花完很快的,總要提前預備好。”“就七八萬?蘇韻還當真把錢都把跑了?”曹佑珍的注意力還在後一個問題上。“她要用錢的地方也多得很。租房子,找人帶小棗……爸看病的錢以後回合肥能報銷一部分出來,現在沒人有空跑。”章哲意思是你們的存款先拿出來救急,不,救命,以後報銷了還是給你們。曹佑珍說,“你爸的存折我保管是保管著,密碼我弄不分清的。我自己的存折月月千把塊,沒一點名堂,頂什麼用,送進去就打水漂走了。”章哲頓時啞巴了。麵前的母親還是開口習慣以“你爸”開頭的那個人,可分明又不是。“你爸這回遭這麼大罪,不也是她造成的?沒和她打官司就算對得起她,錢還不……”章哲沒聽完起身朝衛生間走。這事曹佑珍提過兩回了,彆說爸他腦溢血不好真怨到蘇韻頭上,就算怨,現在還去找她把錢說理說回來?冷血。他就想到這兩個字。T恤脫到一半,正包住半張臉時,章哲忽然停下手,腦袋重重地撞在玻璃鏡框上。他委屈,難過,想放聲嚎叫……如果蘇韻在,蘇韻會說“沒事,扛得過去”,蘇韻還會張羅著幫他一起籌錢,蘇韻也許還會半嚴肅半開玩笑地說,“章哲以後你花錢都得聽我指揮,我們是窮人了!”但蘇韻絕不會說“送進去就打水漂走了”。離婚是對的。離婚了蘇韻就不必跟自己受這種苦,不光是錢上的苦,還是和陰暗自私形影相隨共處一室、看不到希望、讓人痛苦的苦。章哲把T恤又擼下來,用手使勁抹一下臉,拿了手機回來翻通訊錄,重新“物色”人開口借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