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蘇韻的信息,陳藝蕊趕來了酒店。在路上她已經問明了事由。“小棗睡著啦?”進門時她悄聲問。蘇韻扭頭看看,點頭。小棗床上蹦完地上蹦,洗澡時興奮不減 ,蓮蓬頭下跺完水又泡在浴缸裡玩半天,不亦樂乎。這會兒早累倒了,睡前故事都沒要聽,就睡著了。“吃吧。”陳藝蕊遞過來兩張韭菜蛋餅,“正好邊上巷子裡餅攤擺出來了,知道你喜歡,就是皮有些軟了。”蘇韻接過來,埋頭咬,咬著咬著哭起來,兩條手臂左一抹,右一擦。陳藝蕊翻了翻沙發上的背包,“這就全部家當了?”“買。”蘇韻說。“不該逞英雄時你逞英雄。明天到十二點退房時間,你拖著小棗出了酒店準備怎麼辦,往哪兒走?”“再住一天,明天先把離婚證領了,彆的再打算。”“一張破證,急什麼,先緩緩。”“不緩。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不想看見他們的臉,一眼都不想。”“那天還和你說,萬全之策。你好歹讓自己有個緩衝,房子要租也不是眨眼的事……”看一眼蘇韻披頭散發啃餅的鬼樣子,恨鐵不成鋼,“先搬去我那裡住幾天吧,缺個什麼買起來也方便。你在這酒店裡能買著什麼?穿這雙拖鞋人家肯你入住是看小棗臉了。”“沈一楠呢?”蘇韻問。“我家就一個房間?”“不是……還有小棗,吵人。”“沈一楠正好帶學生暑期實踐。我也沒讓你一直住。明天我就給你找房子。”蘇韻一副又要鼓鼻子的樣子。從前樣樣依賴章哲慣了,現在兩眼一抹黑,除了陳藝蕊,還有誰幫自己?可陳藝蕊一個人難過時,自己發短信都嫌燙手,還沒安慰的上人,自己先內心煎熬半天……真沒用。她又低頭啃餅。陳藝蕊氣樂了,“邊哭邊吃,也就你行了。我明天再來接你,也五百多塊房費付出去了,你先住著。”哭夠吃飽的蘇韻坐在床上,頻頻看手機,卻等不到章哲一點聲音。臨睡前,她發信息給他:明天下午2點民政局門口等。帶上結婚證。沒回複。第二天早晨睜開眼,依舊沒回複。蘇韻握著手機,氣得快咬破嘴唇,厲害得很呢!我跑出門時不追我、一夜不聞不問,不離我都不是人。中午在陳藝蕊家吃了一大碗她媽給她包好的蝦米薺菜大餛飩,把小棗哄睡下後,她打車直接去了民政局。兩點沒人,兩點十分還沒人……蘇韻不知是心安了些還是更亂了,她隻想把章哲現在就給揪出來,麵對麵,撕扯著打一架!電話打過去,響很久才通。“你時間那麼金貴嗎?離婚都沒空?我和你說,房子、錢再談無所謂,但證必須先領了。我一分鐘都不想再和你家、和你有瓜葛,一秒都不行!”章哲隻覺耳朵炸裂了。章炳年昨晚送進醫院時,已經腦疝。出血量大,一側瞳孔也已放大,醫生說手術風險非常大,但放棄手術意味著什麼,同樣讓章哲無法接受不敢深想。簽字做開顱手術時,章哲的手抖得不成樣。一夜的守候猶如受了一場酷刑。蘇韻生孩子時,章哲心糾、心疼、心提在手上,但不恐懼。這次章哲卻像自己在鬼門關前徘徊,他坐不下,站不住,雙手雙腳僵硬冰冷,腦子也結結實實凍住了,隻剩眼睛還活的,死死盯住手術室上方的燈,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早晨章炳年轉進ICU,出血量得到了控製,暫時靠呼吸機。醫生說可能出現的問題還很多,顱內感染、肺感染,再次出血,甚或腎衰竭……章哲聽得背脊陣陣發涼,看著躺在縱橫交錯的管子間的章炳年,覺得父親正在成為一個死去的人,而他無能為力。他小跑到樓梯間,雙臂撐在牆上哭得很大聲。章哲很少哭,從小就這樣。多委屈、多難過,他能扛,彆人用眼淚往外送,他用沉默往裡壓。可是,難過現在發威了,泄了閘,一衝而下,衝破了沉默這張網,衝破了堵塞的淚腺……蘇韻來電話時,章哲正在勸曹佑珍回家,“你回去睡。你再倒下,就是給我增添負擔和麻煩!這裡你也幫不上忙。”“孩子呢,你沒問問?”“蘇韻帶著,沒事。”“真要離啊?”曹佑珍淒淒楚楚地。“你就快回去吧!”章哲一個頭兩個大,隻想一個人清靜會兒。曹佑珍這會兒還絮叨不止,他忍不住發了火。曹佑珍抹著眼淚走了。誰知勸走一個,又來一個,如此咄咄逼人,炸裂了耳朵。“沒空。”他說。“這回是‘等等’,還是‘再說’?你除了會說這兩句還會說什麼、做什麼?”“蘇韻你彆這麼任性行不行,我爸……”“不要提他們,我不要聽!我任性不任性以後都和你沒關係。是個男人你就和我趕緊離,讓我解脫。”章哲氣極,“我爸現在躺在醫院生死未卜”的話就沒再說得出口。“離。兩天後。”“這如意算盤打的,兩天後是周末。明天。”章哲想說明天就明天,可醫生說章炳年接下來的72小時是非常關鍵的觀察期,章哲一步不敢離。“周一,兩點。”章哲說完就掛了電話。蘇韻站在民政局門口一時不知所措。她也不知道自己鬨騰一大圈是真想離還是假想離,但現在,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想到三天後——不,現在開始——自己將再沒有資格對章哲發火,再沒有立場咬牙切齒對著他通訊錄的頭像說“還真是厲害了”……蘇韻心裡彌漫著一股虛弱的痛楚——自找的痛楚。回到陳藝蕊家時,還要嘴硬,“他今天沒空,說了周一。反正非離不可。”陳藝蕊到底是本地人,早上幾個電話四處一“撒網”,下午已經有了準信,她媽媽小區裡有處六十幾平方的一室半空著,挺乾淨,家具也現成。“這個好,除了你上班遠一點。我媽那裡老小區,人都熟,那些大媽大爺眼睛燈泡兒一樣,看見個生人恨不得把人身上燙出兒眼,住那兒安全有保證。我媽整天閒得發慌,一直帶小孩她體力不大夠,但你要有什麼事,她去搭個手一點問題沒。也算幫我忙,她有個孩子玩就不老沒事往我這裡跑了。”蘇韻隻管聽陳藝蕊安排,“什麼時候能搬進去住?”“你就真拎一個包過去住?自己衣服、孩子東西,什麼都不拿了?”“不拿。”蘇韻搖頭。“等我媽明天幫你先去收拾下吧,再乾淨,這麼久沒人住灰也要抹抹的。”“我幫你媽買點什麼呢?”陳藝蕊倒沒推辭,“行的。她那個人,就喜歡人買點小東小西的,好和樓上樓下說兩嘴。我下午去稻香村買幾盒,到時你拎給她就是。”“彆啊。我去買。”陳藝蕊朝一邊看動畫片的小棗努一努下巴,意思你倒有空呢。小棗生物鐘比較固定,基本一點左右作困,喝一點奶,拍拍哄哄睡著,睡上兩小時,三點左右醒。誰知今天蘇韻剛出門沒一會兒,他就醒了,哇哇直哭,要媽媽,要爺爺。陳藝蕊一個沒當過媽的,使出渾身解數,愣是哄不好,“你兒子像誰啊?頭毛都哭濕了,最後我實在沒轍,讓他吸了一口我喝的可樂。”“他喝?”蘇韻想起小棗一歲那會兒,感冒,章炳年說從報紙上看來的方子,在家用可樂熬薑絲裝在奶瓶給孩子喝。小棗嗆得鼻涕泡兒直鼓,晚上再喝奶,看見奶瓶都有了陰影,一口不肯再碰。“先皺了皺小鼻頭,後來伸了脖子來要,就忘了哭了。這倒像你。”蘇韻揉揉小棗的頭,“給他喝。”“雙標了不是?你公公給他煮可樂,你就炸雷,我給怎麼不炸?”“情況不同。那時他還小,又有薑絲,辣的。現在他不是大一點了,偶爾……”說著,繃不住了,剛才的鼻子酸變成了眼睛紅,“以後他就剩我了,單親了,還不能給他喝點嘛。”“你現在冷靜了點了沒?你想沒想過,以後你會很辛苦?我給你找房子不是支持你離,是知道不管離不離,你們暫時都隻能搬出來住。你知道你自己那點出息的。”“我冷靜的。要離。”蘇韻想到章哲冷冷地說“離”,死都要把這口氣掙回來。陳藝蕊知道再勸隻有適得其反,換了話題,“你婆婆說你和那誰,是怎麼回事?昨天我還沒問你。”“就是碰到。他帶個女孩子也在翡冷翠吃飯,我坐一樓,後來他回來一起喝了杯啤酒,我就回家了。”“回來?女孩子呢?”陳藝蕊抓重點。“不知道。”陳藝蕊歎口氣,看蘇韻一點心情沒,也就沒再問。“對了,還有那幼兒園是不是彆送了?你還能天天下班去接了往回領?一天兩天行,天天如此你肯定吃不消。你也不是真要把他送去學到什麼知識禮儀,才兩歲,屎尿還不會自己弄呢。我媽小區退休老太多。錢什麼行情我也不知道,估摸和托班差不多,也就三千來去吧?”遲疑了會兒,蘇韻說也行,先過渡著,不合適再說。“明天我還是兩點左右回去一下,你再幫我看一下小棗……我還是要回去下,把抹臉的帶出來,再收拾些衣服。”“不舍得錢了?”可不麼。房租加阿姨,一下去掉薪水的一大半。蘇韻怎麼敢?第二天下午,蘇韻回到小區,上了七樓,摒氣凝神站在屋門口。你怎麼像做賊的?大方點,蘇韻。你怕誰啊,你還沒離婚呢,沒離這家就還是你的。她對自己喊著,深吸一口氣,打開門。章炳年曹佑珍竟不在。蘇韻速度極快地把抹臉的瓶瓶罐罐,秋天的針織衫,裙子,鞋子,小棗的兩罐奶粉,碗勺,常看的圖書,常玩的玩具往包裡扔。一隻背包一隻拎包都裝滿了。蘇韻站在屋中間,想想奔去床頭櫃抽屜,把自己的結婚證取了出來。看到櫃子上那隻鑲了框的大肚子素描照片,抱到胸前。天很熱,保安都在門崗亭裡麵吹空調,看到蘇韻大包小包,很理解地探出頭問,“你回來收拾東西過去啊?”蘇韻莫名其妙,想莫非都知道我搬出去了?不至於吧?但也隻匆匆點個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