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哲六點一刻到的家。他風塵仆仆,腳步卻很輕。開門鎖時,有意控製手裡那串垂掛的鑰匙不發出聲響。門打開,他像偵查“敵情”的士兵,站在門口試圖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把一屋人的表情儘收眼底。蘇韻帶著小棗在沙發上看圖書,他輕吹一聲口哨,小棗迅速過來抱住他腿,“爸爸,爸爸!”章哲一把抱起他親了兩下,眼睛正搜索,曹佑珍和章炳年替他省了事,從臥室裡一起走了出來——兒子回來了,膽壯了,不怕了。曹佑珍說,“回來啦?餓沒啊?可沒做吃的哎。”章哲趕忙說不餓,“我飛機上吃了些,你們怎麼沒做飯?”他放下小棗,“去玩兒吧。”章炳年可接上了,“餓點不要緊哎,哪有擔驚受怕要人命?”他一甩扇子,在左手掌心連拍三下,“現在我們人住在這屋裡不安全了,生命受到威脅了!你曉不曉得?曹佑珍秘書複述了一遍前因後果,章炳年說,“我們可是清清白白的人家,什麼歪門邪道都朝門上領,誰知道造成什麼後果,會有什麼無妄之災會落到頭上!”章哲連臉也沒顧上洗一把,開門出去查看老兩口說的紅色記號。蘇韻原先有些惶惶地理虧,這事聽起來是瘮人,又和自己弟弟有關,所以一直沒插嘴。可章炳年這話說得,就他家清白,蘇亞洲就歪門邪道?蘇韻的惶恐沒了,欺負我沒關係,你彆欺負我家裡人啊,我蘇韻長進不大,還是處處先替人想、肯讓著人的包子性子,可也不是兩年前那個任人捏還忍氣吞聲的蠢貨了。“無妄之災真落進這房子也擋不住,你們害怕你們回去,是你們不肯回去,怪誰?”蘇韻順著章炳年的話說。“我們為什麼不肯回去?我們回去了真吃虧的是章哲。”曹佑珍替夫反擊,“我可看過你幾次和男人眉來眼去,勾勾搭搭。”蘇韻像聽了驚天大新聞。這兩年,她和他們為很多不上台麵的事吵過,氣得半死過,也領受過他們給的各種惡意:素質低,不尊老,不像媽……可現在婆婆在說什麼?他們走了,自己就是浪蕊浮花?章哲就吃虧了?合著他們不走還是一隻眼來監督自己?蘇韻眼珠都轉不動了。章炳年擺出“非禮勿聽”的姿態來,扇子搖開來,人晃到門口去了。“媽,我再尊你一聲‘媽’,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這種臟水你朝我身上潑是為了什麼?潑了就為顯示你家是清清白白的人家?”“我又沒冤枉你。”蘇韻氣也顧不上生了,她隻想快點聽聽這“沒冤枉”從何而來,“你哪隻眼睛看過?在哪裡看過?”蘇韻緊皺起眉頭,像個求知欲旺盛的學生,她懷疑曹佑珍有臆想症。“你不這麼說,我還不想拿出來提的。”曹佑珍一副從前大局為重,現在逼不得已的口氣。蘇韻瞪著她。“大前天,不是大前天,有幾天了,就你摔了小棗奶瓶那天,你和一個人高馬大的外國男人摟摟抱抱、動手動腳,我看得清清的,你穿鵝黃汗衫,那人穿的藍白條子。我還說錯你啦?”蘇韻想起在翡冷翠門口和趙約翰分彆的情景來,臉因羞愧和憤怒變得通紅。那天她是有過幾秒的“靈魂出竅”,她把這視作自己理虧心虛,她願吃下“摟摟抱抱”的指認。可“動手動腳”幾個意思?“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禮節性擁抱叫動手動腳嗎?”曹佑珍說,“我們沒你洋貨,我們不懂那些。可還有那一回,小棗才三四個月大,你天天起早說跑步,人朝外跑,我心說怎麼精力這麼好。結果我去買菜,正好看見你在長發麵包店門口,和開輛黑轎車的男的有說有笑,手在人衣領口跳上跳下,你記得有這回事吧?這總叫動手動腳吧?”蘇韻如遭電擊。她這下想起來了,在長發麵包店門口碰到蘇亞洲那天早晨回到家,婆婆確實用怪異的眼光打量自己。準備推小棗出去時,婆婆又不陰不陽地問自己,“出去?”蘇韻周身血液都沸騰了。時隔這麼久,才後知後覺懂了曹佑珍兩年前那彆有深意的一瞥。可那是蘇亞洲啊!“那是我弟弟!我真不知道你們整天腦子裡都想些什麼齷齪的東西!這就是你們說的清白?你們這叫清白?”蘇韻徹底崩潰了。曹佑珍走到哪裡都絕對是知書達理的模樣,她聽章哲說過曹佑珍彆說和鄰居男人講話,就是和家裡的男性親戚講話,章炳年都要黑臉不高興的。那時事不關己,她當了笑話聽,把章炳年的封建說成了占有欲強。誰知道有一天婆婆會反過來拿這個指責自己?彆說是蘇亞洲,就是不是,她不能和章哲以外的男人有說有笑?當他們章家是什麼獨斷豪門?神經病吧!蘇韻僵屍一樣進了房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一家什麼垃圾!她第一次覺得生無可戀。人活著有什麼意思?怎麼有這麼多麻煩事纏著自己啊?她恨公婆,恨他們秋後算賬轉敗為勝的嘴臉!他們還粗鄙!她恨章哲,他在他父母和她對峙,氣勢洶洶說她不清白時竟在外麵研究那兩個紅顏料。她恨蘇亞洲,是她讓自己蒙羞,就和小時候在學校操場上一樣,她為他背鍋!都是因他而起!章哲回來了,氣喘籲籲地,“我下去找保安調監控了,哪裡是什麼紅色標記,是隔壁新搬來的那個胖孩子畫著玩的。你們最近看諜戰片看多了嗎?彆整天疑神疑鬼。我已經和保安說了,再碰到要到702室的陌生人,一律先打電話上來和業主確認。你們彆瞎擔心了。”蘇韻麵朝外站在陽台上。章哲走進房間,隔著十幾步遠都感到那背脊像灌飽風的帆,充滿了一觸即發的力量,這讓章哲腳底頓了一下。等他走到小棗的小床邊時,蘇韻吐出兩個字,“離婚。”“彆鬨了。他們年紀大了,見風是雨。再說有那種擔心不也是很正常嗎?我乍聽也嚇一大跳。”蘇韻冷笑一聲,正常?對,他們什麼都正常,見風是雨正常,張口就潑臟水正常,賴在兒子這裡不走正常,隻想占人的正常。就我是“鬨”。“我說離婚。”章哲也火了,“你一天演一出戲到底要乾什麼?”我演戲?好!蘇韻忽然轉過身,她眼睛赤紅,直直地往外衝。穿過客廳,進了廚房,拿起菜板上的刀就衝進房間,“離還是不離?就數到三,說不,我就往這裡砍。”她胸口劇烈起伏,用刀朝手腕動脈揮了揮。“蘇韻!你把刀放下!要離也要等到明天開……?“三,二,”蘇韻冷冰冰地打斷章哲,開始數數。章哲從沒見過這樣的蘇韻,她是陌生的,瘋狂的,神經質得失去了理智的,這讓章哲心裡陡地竄起一股寒意,“離!”刀掉到地板上,鈍鈍地哐當一聲。像砸在蘇韻心上。家裡沒一點聲音,連小棗都是安靜的。蘇韻從衣櫃裡拖出旅行用的雙肩包,往裡裝奶瓶奶粉尿不濕,又一股腦兒胡亂塞進去小棗的衣服和汽車玩具,自己的衣服……章哲才往前一步,蘇韻就像生人勿進的野獸吼起來,“彆過來!”包背上肩,她腳步咚咚,抱起不知什麼時候歪在沙發上睡著了的小棗,示威一般衝著鴉雀無聲的次臥喊,“你們現在滿意了沒?讓你們兒子去找個清白的,找個弟弟不是歪門邪道的。小棗歸我。怎麼都歸我,上法院判也歸我。”她知道什麼能往他們心上砸,她不在乎了,她不忍了,要死去死,要病去病,你們一家抱團就是。她像費勁千辛萬苦,從層層重圍中殺出,最終爭奪到了寶物的狠角兒一樣,目光警惕地防備著四周,連章哲都被她嚇到了。走到門口,把上班的通勤包斜挎到身上,旋風一樣蹬出家門。電梯正好停在七樓,蘇韻又旋風一樣旋進去。電梯層層下降,蘇韻急於逃離這讓自己做噩夢的地方,她奔跑著衝向小區大門,這才注意腳上穿的拖鞋……她低頭猶豫了兩秒。買,都重買,什麼都不要了,再也不回頭了。可去哪裡呢?這麼晚,她不能去打擾陳藝蕊。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難處,尤其窺見了她和沈一楠並不是從前以為的琴瑟和鳴後。趴肩上的小棗沉沉地壓著她,她感到自己手臂逐漸發麻、力不從心,小棗的身體一點點往下溜。蘇韻抬起一隻腿,把小棗像扛大米包一樣往上墩了兩下。出租車來的時候,蘇韻說去新城花園酒店。而702室內此刻也正亂做一團。“小棗歸我。怎麼都歸我,上法院判也歸我。”這話像一顆重磅炸彈扔進了章炳年的心窩,把他魂炸飛了,把他從椅子上炸得站起來了,可還沒等站直,人就歪歪地倒到了地上。章哲在撥急救電話,曹佑珍在滿房間找速效救心丸……等救護車閃著紅燈風馳電掣把這一家三口拖進醫院急診時,小棗正在酒店房間的大床上蹦跳得起勁。新的環境讓他興奮。“媽媽,不回去。明天不回去,昨天也不回去。”蘇韻眼淚直掉。窗外大街上燈光明亮,車來車往,她如此淒涼——孤兒寡母,還餓著肚子。“小棗餓不餓?”小棗搖頭,蹦到蘇韻腿邊來,“媽媽!不回去,好不好?”“好。”蘇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