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哲這趟差出得有些冤。周一下午就把問題全部解決了,調試百分百通過。要不是周五那晚曹佑珍那個讓自己分心的電話,也許多忙乎幾個小時就搞定了。現在就該是坐在公司等客戶的反饋確認報告,然後六點心滿意足下班回家了。心裡想“心滿意足”,嘴裡卻是長長一聲“唉”。工作上的問題卯足勁死磕,五遍十遍地改方案,最後總能功夫不負有心人。可家裡的問題,他當真就沒那份能耐。前天在機場,同行的同事們聊到家庭,都有同感:難。一個說婆媳關係搞不好,他家就改請丈母娘來幫帶孩子,矛盾沒有了一陣,可媳婦兒又覺得自己媽虧了,最後引申到嫁自己也虧;一個說他爸媽懶得和他們攪和,逢年過節給點錢意思意思,媳婦兒三天一說,五天一提,說就他們家“錢”大……章哲想自己家情況比你們誰家都複雜,複雜得多,“我要給你們花半天講講,你們絕對個個覺得生活幸福,自省自己根本沒資格在我眼前抱怨……”男人也八卦,都來了勁,“章哥你說,我們來給你判一判。”章哲搖頭,這還用人判嗎?章哲原本打算定周二一早的飛機回去,尼克姚卻本著“多辦一樁是一樁,反正都去了”的態度,讓章哲繞道去一下鄰近城市的一家傳媒公司,“經理,就要有這個意識。”至於哪個意識,是定期拜訪和客戶溝通,還是要讓機票價值最大化,章哲沒想——他隻想趕緊回家去。午飯過後,蘇韻眼皮開始跳。她一時忘了哪隻跳財哪知跳禍,抓起電話撥了回去。坐月子那會兒自己賭氣關機回娘家,章哲找不到自己後,蘇衛國第二天就去電信把座機恢複了。“你爸寶貝你哦。”李茹萍說。“跟我有什麼關係,是寶貝章哲吧?”蘇韻說。“不一樣的嘛。章哲不是我家的一個人?”李茹萍說。後來蘇韻說給章哲聽,“感動不感動?說。”章哲說,“感動。”感動個屁,臭白眼兒狼。蘇韻聽著電話嘟嘟響,心裡暗暗罵。電話響了四五聲,才有人接了,卻是蘇衛國。蘇韻說,“爸,吵著你沒?我想找奶奶的。”蘇衛國每天中午吃過午飯有睡午覺的習慣,天塌下來也不管,非要弄他醒,還發脾氣。蘇韻和蘇亞洲小的時候,李茹萍就教唆他們用雞毛撣子拂他臉叫蘇衛國起床。“今天沒睡。奶奶去東邊鄰居家串門了。你找她有事?”“哈哈,看你問的,我找奶奶能有什麼事。眼皮跳,問問她跳財還跳禍。”“咳!你信這個。沒休息好吧?”蘇衛國聽了個笑話一樣,又說“財,都是財。放心,去睡會兒。”蘇韻笑著掛了電話,才想起忘了問蘇衛國怎麼獨獨今天沒睡午覺。在桌上趴了會兒,醒來果然眼皮就不跳了。手機上有章哲發來的信息,說剛通知飛機延誤,本來四點能到無錫,現在怕要到五點。“趕得及吃晚飯。用不著你媽打電話確認彙報首長了。”蘇韻回完就後悔了。總在手心攥把小刀,出其不意捅他一下,讓他難受乾嘛?!就不能把這些諷刺的、不悅耳的話放肚子裡嗎?心裡懨懨地回到家,屋裡沒開電視,也沒開燈,窗簾嚴嚴實實拉著,比外麵暗得多。蘇韻最不愛看家裡這樣,蒙上灰不住人了似地,一點生氣沒有。心裡更加生懨,走過去刷一下把兩邊窗簾都拉到牆角。轉身看見曹佑珍和章炳年在次臥,一個靠在床邊假寐,“難得糊塗”的扇子抓在手裡。一個坐在椅子上,人前傾著,好像隨時要站起來的樣子。小棗在床腳邊光著屁股搭積木,看見蘇韻,孩子豎起一根指頭,做一個“噓”的動作。蘇韻去抽屜裡給小棗翻褲子,曹佑珍問,“外麵沒人吧?”蘇韻不知婆婆什麼意思,但這兩三天她沒和他們說過多話,現在也就懶得問,隻抬抬眼皮,搖搖頭說,“沒。”曹佑珍這時站起來,撫著心口,“啊喲,這一天可嚇死我了。大白天有個光膀子壯漢,那胳膊上一條青龍老長的,來敲門,叮叮咚咚地,我一開,說找你弟弟——他們先說蘇亞洲,我還沒反應得過來,也多虧得我沒反應過來,才對他搖頭說找錯了,沒這人。可後來我想起來了,蘇亞洲不就是你弟弟的名兒麼?剛才我準備弄飯,出去扔了趟垃圾,發現門口和樓道裡都用紅顏料做了標記,嚇得我腿都軟了,飯也沒心思做了,你回來看見沒?”給小棗找的褲子拿在手上,打開門跑出去一看,果然走廊的牆壁上一個豔紅的大圓標,再跑去樓道,垃圾桶上方又是一個豔紅的箭頭指示標。蘇韻腦袋轟一下,想起周一接的信用卡催款電話,不由也慌起來,知道剛才到家為什麼窗簾全拉著,連小棗也懂“噓”自己了。“你爸可一點經不住這種嚇啊。”曹佑珍猶自絮叨。擱以往,蘇韻又要在心裡歎男慈禧有福了,道歉有人代言,害怕、恐慌一律有人代言。可現在顧不上了,她鑽進房間撥電話給蘇亞洲,劈頭蓋臉就一頓罵:“蘇亞洲你什麼毛病啊?你什麼時候留了我家的地址給誰?怎麼有人找到我家來了?你是欠了人錢還是怎麼?”蘇亞洲懵圈五秒,“我沒留你家地址給誰過啊。”想了想又說,“噢,當時辦暫住證留的你家地址……”蘇韻瘋了,“你在外麵到底乾什麼啊?不是你貸錢給彆人,不是該彆人欠你麼?”“我不是告訴你有筆款我正在想辦法嘛。我現在在安徽。再有人找你你就報警,彆怕。”蘇亞洲此刻正緩緩開車在一處破敗的村子裡,眼睛一下掃向左邊一下掃向右邊,路很不好開,狹窄,還坑坑窪窪。導航裡開始一遍一遍提示“道路前方請掉頭”。蘇亞洲索性熄火下了車。地址是從叫黃亞東的人的身份證上找的。找到這個地址前,蘇亞洲和周寶軍去過他以前的廠房,卻是關門落鎖,除了幾隻麻雀在生了鏽的鐵門上跳躍得歡。蘇亞洲和周寶軍又從房產證上找到他在張家港的房子,是個女人開的門,表示認識黃亞東,但現在已經是前夫了,半毛錢關係沒有了,房子歸她,其它一概一問三不知。問多了,說他們騷擾民宅,威脅要報警——蘇亞洲剛才讓蘇韻報警就這兒學的。其實黃亞東一直是個“優質”老客戶,很少拖欠還款,利息方麵從不討價還價,說起話很講義氣的樣子,在那座小廠房裡還請蘇亞洲喝過兩次酒……怎麼人說沒就沒了呢?他手裡可還拿著從自己這裡辦出去的四十萬啊!蘇亞洲知道這回怕是被人拍了花子上了大當了。如果說蘇亞洲心裡猜著七八成,周寶軍心裡就是十成篤定這錢打水漂了,他不再跟著蘇亞洲沒頭蒼蠅一樣亂找了,他已經在替自己想退路。可蘇亞洲沒退路,他用的就是空手套白狼的招數,幾處上家都催著他還錢呢。村子裡小岔路很多,房子和房子間隔恨不能幾丈遠,又不像城裡有個具體門牌號,蘇亞洲隻能碰著人就問。奈何遇到的幾乎都是上了年紀的,眼神不好,口齒不清,拿著印了黃亞東身份證的紙給人看,把黃亞東三個字不斷放慢重複,終於順著人指點找到了一間草屋。蘇亞洲真不能相信現在還有人住這麼低矮的屋,還是草屋。屋門是木門,貼著秦瓊敬德,常年風吹雨打,大紅色變成了臟臟的暗粉。門半開著,屋子裡烏漆嘛黑,蘇亞洲探頭看,隻見鍋灶邊一張桌子兩把破椅子,上麵亂七八糟搭著幾件衣服,一間房間連門都沒。他的心涼掉半截。“有人嗎?”蘇亞洲伸著脖子喊。“有人嗎?”蘇亞洲又退出來喊。終於從屋邊的雞棚裡鑽出一個穿藍布褂的老太。老太手裡拿了兩隻雞蛋,問蘇亞洲找誰。“這裡是黃亞東家嗎?”“是,是。”老太牙齒不關風,聽起來“嘶嘶”地。蘇亞洲看看木屋,看看老太,心立刻又涼掉半截。這幾百公裡的油費、過路費算白瞎了。“黃亞東這陣回來過嗎?”“麼回來過。你認識我家亞東?”“嗯,認識。那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嗎?”“在外頭忙事情哇。都忙啊。幾年都沒回來了。你是哪個?”“哦,我是他朋友。路過的。”老太聽說是兒子朋友,臉上有了笑容,她把手裡剛撿的兩隻雞蛋朝蘇亞洲麵前伸了伸,“我來搬凳子你坐,給你煮碗雞蛋茶。”“不用不用,”蘇亞洲連連擺手,他怎麼吃得下這碗雞蛋茶?“我就走了。”“那你得空幫我帶個信給他,喊他回來望望……啊?”老太一雙渾濁的眼神竟帶著期盼。蘇亞洲說不出心裡啥滋味,點點頭,“好的。”然後逃也似的從那座草屋前跑開了。坐進車裡,蘇亞洲感到非常疲憊。這半年,稀裡糊塗像一場夢似的,每天在錢裡打滾,忙著進忙著出,怎麼忽然之間就到了眼前這地步?蘇衛國周一也打過電話給自己,說接到兩回銀行的催款電話,問他什麼情況。蘇亞洲沒敢說,那才隻是一家。而且,還不是最難搞的。想到蘇韻剛剛打來電話說有人找上門的事,不禁一陣顫栗——動作太快了吧?太無孔不入了吧?自己呢?看人家老母親弓腰駝背的模樣,彆說追債,連如實說的勇氣都沒,生怕人傷了心,流下淚……就這點能耐,心軟得豆腐一樣,哪能乾這營生?電話又響,沈倩倩的。蘇亞洲實在接不下去,無論是一頓“你腦袋被驢踢了”的爆罵還是“怎麼樣了”的簡單詢問,他現在都無以為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