焗飯終於端上來了。蘇韻機械地往口裡送,動作機械,味道機械,和吞白饅頭無異。接下來怎麼辦?之前靠胸前掛著的“攢兩年給他們買房,各自眼不見為淨”的虛擬滅火器,在生氣、胸悶、忍無可忍時舉起來朝自己狂噴兩下,蘇韻才把這沒質量的日子堅持到了現在。後麵她怎麼堅持?繼續熬?就怕熬成婆,熬成現在的李茹萍……蘇韻痛苦地放下勺子,雙手撐著太陽穴。說了這事就不能去想。想不下去。“Hi,Mica?”很輕的聲音。蘇韻一抬眼,趙約翰竟又返了回來,她一時顧不上眼角的淚痕,愣怔地看他。“我想你應該還在。”他轉過頭找服務生,“你好,麻煩來杯啤酒。你要嗎?”蘇韻沒想就點了頭,她想問是不是影響了他的約會,卻沒開口。“兩隻杯子。謝謝。”趙約翰對服務生說。“我有些擔心你。發生什麼事了嗎?”蘇韻轉著喝空了的可樂杯,這家長裡短的糟心事哪說得明白,就算說得明白他也不會懂啊。知道百家姓未必知道中國出名的婆媳關係——當然她家還有公媳關係,夫妻關係……“國情不一樣,你不會懂的。”蘇韻說。“也許。隻是你看起來似乎太不開心了。”“也沒有啦。還在努力適應中,偶爾會想……逃離,就像現在。”蘇韻掙紮著在解釋清楚和替自己掩飾之間找一個保持體麵的平衡。不確定趙約翰明不明白“逃離”的意思,她又補充說,“flee。”趙約翰點點頭,“Butthat’slife。”意思你逃無可逃。兩人都沒再說話,默默喝酒。蘇韻竟然很享受這沉默,可一想起剛才那個叫露西的女孩兒,心裡略感不安,“我是不是破壞了你的約會?”“沒有。隻是臨時缺席一小時。這很容易的。”蘇韻眼圈忽然就紅了——為什麼趙約翰就總是有辦法?為什麼章哲就隻會等、再說、好了好了,要麼沉默?說過“是我太冒失”之後的那晚,趙約翰一如往常,沒有遠蘇韻三分,也沒有再近一分。辦公室人員漸漸配齊,蘇韻不再兼具行政類的雜事,加班逐漸減少,但日常小禮物、辦公室吃飯唱K一樣不少,蘇韻也就和大家一起嘻嘻哈哈、平平常常。再次讓蘇韻感動到,或者說感受到趙約翰對自己的“上心”,是三年後和章哲的婚禮上。電子請柬提前一個月發給了同事們,回複都一樣:恭喜。一定光臨。趙約翰也不例外。但蘇韻沒放心上,那年他更多在拓展法國的連鎖市場,直到蘇韻婚禮兩天還在陪同大老板考察。婚宴是周六中午,下大雨。看著客人基本到齊,酒店門口人流開始稀少,迎賓任務基本結束,蘇韻和章哲準備進大廳,門口一輛出租車上忽然竄下來一個淋得落湯雞一樣的人,“謝天謝地!我沒有來得太晚?”蘇韻不是不吃驚的,“你怎麼能過來的?”趙約翰說,“唔……這很容易地。不用每時每刻都做一個各儘職守的人,偶爾可以欺騙下老板……”說完眨眨眼睛,意思不可多說。蘇韻心裡一熱,“恪儘職守,‘恪’。”她笑,笑得也熱——她沒有愛過趙約翰,但對一個把自己放在心底的男人,女人無疑還是會有一份欣喜和感動交集的不可言說的感情。回想起這些,蘇韻的眼淚忽然之間洶湧起來,她捂住鼻子,“對不起……”感覺自己今晚失態得接近失控了,她使勁收住淚,“走吧?該回去了。”趙約翰堅持他一起買單。蘇韻懷疑這人已經忘記“AA製”的意思了,她想打趣他“忘本”,終於沒開得出玩笑。兩人走到路口攔出租車。“今晚謝謝你。”出租車滑到麵前停下時,她真誠地對趙約翰說。趙約翰伸出手臂,不知是一點酒精的作用,還是真的在那一刻貪戀那樣一個懷抱,那樣一個什麼都能說“這很容易”的懷抱,蘇韻沒像從前禮節性分彆前蜻蜓點水一般靠一靠,她在趙約翰肩頭閉著眼睛深吸了兩口氣後,才站直了身子。蘇韻並不知道,就那兩口氣的功夫,一切落入了曹佑珍的眼睛。小棗的小黃鴨圖案的奶瓶被蘇韻下午摔碎了後,晚上死活不肯喝用舊奶瓶衝的奶,“我就要我的黃鴨紙瓶瓶!”章哲煩燥得很,難得地凶小棗,“不喝拉倒。不喝就餓著睡覺!”小棗早學會了看眼色,誰好、誰能滿足他,分得門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喊爺爺爺爺,哭相可憐。爺爺早支了曹佑珍出去重買奶瓶。好在商業街對麵華聯超市下麵的嬰之島門還開著,曹佑珍找到了同款奶瓶,曹佑珍也看到了“傷風敗俗”的一幕……蘇韻從“翡冷翠”回到家後,章哲認錯一樣對她說,“小棗睡在爸那邊了。”蘇韻不置可否,隻管背對著章哲。“剛哭吐了。”蘇韻身體僵了下,怕小棗是不是找自己的,“怎麼了?”她忍不住問。“不啃喝奶。非要黃鴨子奶瓶。”蘇韻肩膀重新落下去,不再說話。慣吧,縱吧……章哲第二天晚上的飛機。早上他問蘇韻要不要出去轉轉,蘇韻不回答,隻管收拾小棗的東西,“媽媽帶你去公園。”“爸爸也去。”小棗把蘇韻給他拿的帽子往頭上戴。“爸爸不去。媽媽帶你去肯德基老爺爺家,吃你喜歡的土豆泥和玉米。”“爸爸也去。”小棗瞪著眼睛,執拗地跺腳。章哲推了車,抱起小棗,說走吧。蘇韻不想在家拉扯,跟著出了門。“又吵架。”一出電梯,小棗忽然蹦出來一句話。蘇韻看章哲,章哲看蘇韻。“沒吵。”章哲故意湊過來,做出要親蘇韻的樣子。孩子一手迅速伸出去,一把推開章哲的臉,“不要爸爸親媽媽。”蘇韻忍不住笑一下,又把臉皮繃起來。小棗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懂吃醋的,一看見章哲和蘇韻靠一起,就要往兩人中間擠。要是看見章哲親蘇韻,就更急得不行,舞著手把兩人堅決往兩處撥。可孩子還是孩子,容易騙,不知道爸爸這隻是個假動作,就算是真動作,媽媽也會推開他的……公園裡人不多,隻有幾個半大的孩子在草坪上跑鬨,小棗是小人來瘋,看見有孩子,身體已經從推車裡朝草坪方向掙。六月底了,太陽一出來,人就想往蔭涼處躲。蘇韻靠在一棵大樹旁邊,看著已經在草坪上跑得蹣跚又歡樂的小棗。“喝不喝水?”章哲問。“不喝。”蘇韻眼睛一直盯著小棗。“沒事的,草坪上,摔倒也不疼。”章哲要拉回蘇韻的注意力,殊不知蘇韻隻是故意不看他,不搭理他。“昨天你到家是不是有什麼事?”他問。蘇韻冷淡的眼神忽地被點燃了一樣,“不然呢?我是神經病?”但很快,她又恢複了無所謂的神態,“不過我懶得和你講。講什麼都是白費口舌。”“蘇韻這公平嗎?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跟我講你跟誰講去?”蘇韻一笑,真當我離了你不能活了。“誰也不講。這時候還說什麼公平不公平?和你們這家自私的人還有公平好講嗎?房子給你爸住吧,給他雙重安全感,給他兩處保命的地方。我和小棗搬出去。”章哲眉頭深蹙,蘇韻卻不給他開口的機會,“我答應等你出差回來再說,就會做到。這幾天我努力做一個行屍走肉,不吵不鬨,不聲不響。至於你搬不搬,我無所謂的,真的,你隨意。”章哲眼睛也轉去盯著奔跑的小棗,呼出很長很長的一口氣後,頹然地仰麵望向天空。“蘇韻你不要逼我了行不行?”蘇韻側了側身子,無動於衷。“說話呢!”“你要我說什麼?我逼你什麼了?我說了你隨意啊。奇怪。如果你肯等到年底看房會有這麼多事嗎?”蘇韻像不認得章哲了一樣,等到年底,除了自己像傻子一樣多做半年美夢,有區彆嗎?自己要那半年美夢乾什麼?遲早要戳破的東西。“這些事和年底看房半毛錢關係沒有好不好?年底你就彩票中獎有錢,還是你爸就肯賣房子?我告訴你,你爸不但不會賣,你爸還不會回去,他要在我們這裡住到上天堂那一天!知道為什麼嗎?這裡他能換個新身份活著,這裡他能擺脫作為一個失敗者的過去!”“你這樣說半句留半句,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就是讓我死是不是也要死個明白?”章哲猛地一拳,砸在了旁邊的樹乾上,血瞬時從表皮滲出來。許是章哲過激的舉動嚇到了蘇韻,她緩了幾分鐘,等自己情緒也緩和了些,說,“你爸昨天和樓下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慪氣,打彆人腦袋,扔彆人的甩炮——因為甩炮嚇著了你兒子,和人孩子媽媽吵架,說人家孩子缺爹管——人爸媽就是離了婚的。你爸在家為小棗‘下五洋捉鱉上九天攬月’就算了,現在都招搖到外麵去了。我去給他乾擦屁股的事,人孩子媽直接把屎甩我臉上了,說我有這樣的公公還能把日子過下去才叫厲害,我站在人家門口受這種侮辱。噢,你爸還和小區裡的人說他是離退休老乾部,人家說起來像說笑話一樣……”章哲那隻砸了樹乾的拳頭越捏越緊,血絲彙集到一起,凝成了血珠,慢慢滴落到草坪上。“我自己帶、送托班,也堅決不會再要你爸帶了。”章哲伸出手,用虎口替蘇韻擦去流出來的眼淚,未及開口,小棗已經衝了過來,“爸爸不要……”蘇韻想,怕就怕以後要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