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韻失魂落魄地走在小區左拐出門的東西向路上。這條路天天走,走過深秋、冬天、春天和初夏,看香樟樹花開又花落……蘇韻曾經以為,人們掛在嘴邊的“詩和遠方”並不比這樣的四季更替、日複一日更美更高級。當章哲拖著她的手走在這條路上,她是幸福的,她總是不自覺地手撫上日漸鼓起的肚皮,眼前浮現出的樓盤廣汽車廣告裡的一家三口,腦子裡想的是其樂融融。真是恍如隔世啊!昏黃的燈光將她的影子拖得很長。路過的自行車和電動車不斷從影子上方滾過,蘇韻幾乎有一種變態邪惡的念頭,希望車輪碾壓的是自己的身體……有什麼比突然斷了希望更可怕?有什麼比你一心一意維護,一心一意依靠的人讓你失望更可怕?如果現在有麵鏡子,蘇韻就能看見此刻的自己多狼狽、多猙獰:緊繃的麵孔,直直的眼神,緊咬的牙齒……是她太工於算計生活,所以才被生活撞了腰?變化來得那麼不可捉摸,連預防針都沒打。它們悄然而至,先伸出一根手指頭,然後一隻手,最後用肩膀和尖的角一起頂過來,將她掀翻在地……蘇韻走著走著,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忽然,一陣刹車摩擦地麵的刺耳聲嚇得蘇韻條件反射般頓住腳。一輛車在離自己不足一米的地方停住,一個二十幾歲的男人腦袋探出車窗,氣急敗壞地罵:“看路啊!想死彆禍害彆人!”蘇韻斂住心神,才發現自己已經走過了十字路口,正孤零零地站在斑馬線中央。蘇韻緊抓住包帶,心噗噗狂跳,她連聲說對不起,小跑著衝到馬路對麵。白天喧鬨熱鬨的商業街區現在安靜下來了,除了銀行自助取款亭還閃著白燈,偶見人影穿梭,門被推開,自動關上,又被推開……蘇韻想起好久沒去看那張留給蘇亞洲打利息的卡裡的明細了,但也隻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並沒有一點想邁過去查詢的欲望。杯水車薪,永遠杯水車薪。就算章哲年終來個九萬九,十萬九……也還是不夠。真的再等,等兩年,等三年,小棗會變成什麼樣?自己辭職回去帶,又如何受得了整日和公婆在同一屋簷下?就說這是一個死結了!永遠也解不開。她蘇韻就將被捆在那個死結當中,無論怎麼樣也翻不了身了。她的日子走到窮途末路了。走過銀行區,就是商業街。蘇韻很自然地跨進了翡冷翠——再不需要為一頓百來塊的飯節省了——她在一樓靠門口的位置坐下來,像一個剛從沙漠裡才逃出來的人,咕嚕把服務生倒的半杯檸檬水喝完,又示意再倒了一杯。“一杯冰可樂,哦,現在就上。一份小牛肉焗飯,酥皮濃湯,再來一塊黑森林。”蘇韻感覺自己可以吞下一頭大象。隻有把胃填滿,滿得讓腦袋缺氧不能思考,才能把心裡的難過臨時掩埋起來。等待的間隙,她拿過一本《時尚o》,卻翻得索然無味。從前和章哲來蹭情調,她習慣拿這些死沉死沉雜誌過來慢慢消磨時間。裡麵廣告總是很多,汽車珠寶化妝品,光怪陸離衣香鬢影。也有各種新女性生活方式,要愛自己,要強勢,要溫柔……蘇韻有時覺得離自己很遠,有時覺得有必要效仿一二。然而,那些雜誌上會教女人如何施展魅力、誘惑男人,也會教如何和丈夫相處讓愛情保鮮,但從不教一個女人如何和公婆相處,如何在一個五口之家裡拿捏分寸保持平衡。大約覺得那已經不是時尚女性的範疇?冰可樂端上來,水珠在玻璃杯上冷凝了,蘇韻灌下兩口,腦袋裡的胡思亂想被暫時凍結。焗飯做起來慢,服務生來說了兩次不好意思。蘇韻說不急。她是不急。她有的是時間,大把。窗外燈紅酒綠,車來人往,這裡一年四季也不分個周末非周末。斜對麵的夜店門口一排五六個穿白紗裙的女孩穿著閃閃的高跟鞋,相互間有說有笑。蘇韻托著下巴呆看,覺得那也值得羨慕了——笑得多麼開心!“Mica?”蘇韻扭頭抬眼,竟是趙約翰。她一驚,生怕自己紅腫的眼睛和落寞的表情被看了去。“嗨!這麼巧。”“一個人嗎?”趙約翰在對麵坐下來,意識到自己問的廢話,“好久不見。你……寶寶怎麼樣?你應該發些照片給我瞧瞧。”蘇韻想連趙約翰這樣浮誇得什麼時候都“你看起來很好”的人也下不去口誇自己了,她儘量打起精神,說,“手機上有,但是不巧沒帶。”看趙約翰一雙藍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忙轉移了話題,“白天在公司還沒見你啊?意大利項目怎麼樣了,快結束了嗎?”“下午才從上海到蘇州,沒去辦公室……周一中午會和大家一起吃午飯……意大利的項目尾聲了,在上海主要確定下代理問題。”趙約翰幾句話功夫,抬頭朝樓梯上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你等人嗎?”蘇韻問。正說著,一個紮馬尾,穿白色板鞋的女孩步伐很快地衝下來。趙約翰替她們介紹,“這是Mica,同事,也是朋友。這是露西。”叫露西的女孩大方地對蘇韻點頭,蘇韻趕緊說,“很高興見到你們。”又轉向趙約翰,“那我們周一中午吃飯再聊?現在我還要等我的焗飯。”蘇韻用手指指麵前的可樂,攤手。她以為這是個帶點幽默的收尾,於是配合擠出了自以為最大的笑容。“OK。”趙約翰說。蘇韻看著他們一前一後走出去的背影,眼淚居然下來了。見鬼!哭什麼?她又猛灌下一口可樂。冰可樂也讓人暈眩,淚眼朦朧中,蘇韻想起和趙約翰共事第一年的點點滴滴。那時辦事處才剛成立,除了韋先生和趙約翰,暫時隻有蘇韻和另一位男同事小顧。蘇韻除了份內工作,同時支援韋先生和趙約翰,加班是家常便飯。韋先生習以為常,員工嘛,誰沒加過班?趙約翰正好相反,總會帶些小玩意兒,沒多大新意也不值什麼錢——畢竟是出差間隙,也不是旅行途中——有時是一套十二生肖書簽,有時是盒巧克力,有時就香水,“辛苦了。”他總是在遞禮物過來時說。蘇韻倒沒往歪想過,以為外國人習性如此,加上她替趙約翰整理過一次給總部財務的表格,裡麵有工作時長明細,知道趙約翰是時薪製的。人都有理所當然的一麵,蘇韻也不例外——你領時薪,我為你做事卻沒有加班費,你用禮物做補償,也不算不公平,也就接受得心安理得。蘇韻生日那天,十點多時有束花送進辦公室,說蘇韻收。接過來看,卡片寫了生日快樂。蘇韻以為是章哲遣人送的,想這家夥竟然開竅了,要知道他是個進花店都不好意思的人,“四周一堆花包圍著,被問送誰,卡片寫什麼……臉紅。”蘇韻說他上不了台麵。現在有花送進辦公室,她為花擺在哪裡不“招人耳目”也動了番腦筋時才懂了章哲說的“不好意思”。她最後把花擺在電腦機箱一側,還是被韋先生看到了,“Mica今天生日是吧?很及時啊。趙約翰出差還打電話來找我打聽怎麼異地送花。”蘇韻臉一紅,趙約翰送的?送花?心裡難免就起了漣漪,不會他對自己有意思吧?但很快,蘇韻否定了這想法,不可能。真有就不會這麼明目張膽了,還問韋先生?他不是中國通嗎?辦公室禁忌肯定懂啊。這一想,順了,釋然了。因為趙約翰沒有需要隱藏的心思,所以才能這樣正大光明、不遮不蔽。而且生日送束花,同事之間本來也可以吧?趙約翰又一向客氣,客氣到讓蘇韻覺得他是錢太多花不出去才“樂善好施”——他不也給小顧送過鋼筆?於是這花也被當成了和往常小禮物一樣的禮物,以一句“謝謝”收了梢,端放在辦公室裡。朱翎來公司報道時,那束花還開得盛。“我就不讓我男朋友送花。”朱翎來公司幾天已經毫不忌諱談男朋友,“留著吃多好啊。一束花夠我們圍著彩香新村吃幾天不重樣。黃橋燒餅,豆腐腦,牛肉粉絲湯,麻辣燙,糖粥,小餛飩……咳!”“趙約翰送的。”蘇韻糾正了朱翎一把。“就那個老外啊?喜歡你,想追你吧?辦公室允許談戀愛嗎?”蘇韻看著這個和自己一樣年齡的女人,心想韋先生到底看中什麼把她招進來的。好聽叫自來熟,不好聽叫沒分寸。小顧也聽不下去了,“你們沒來之前,就蘇韻和我兩個人,忙得要死,趙約翰大方、會做人。”可過了兩個月,朱翎還是來給蘇韻下結論了,“我仔細觀察了,確認了,他就是喜歡你。看那眼神!我可是過來人。”不要朱翎說,蘇韻也有數了。因為趙約翰又送了輛自行車給她。不是自行車稀奇,是送自行車的時機讓人沒法不“有數”。有天中午一起叫簡餐,那時辦公室已經有七個人了,朱翎和總騎著自行車去小吃街“共進午餐”的男朋友分手了,隻能和大家夥兒“共進”。朱翎傷心怕也是有點,但放嘴上緬懷的還是過去吃的那點五花八門。“現在我吃兩隻黃橋燒餅就快樂似神仙。蘇韻,你哪天和我一起去吧?”“我沒自行車。警察也不讓載人吧?”蘇韻並沒興趣,這女人話實在太多了,一個人趕得上五百隻鴨子,就隨口推諉。誰知推諉出了一輛自行車。蘇韻看到那輛黃色的“大行”14寸,腦袋裡一下就明白了因何而來。她幾乎能確認趙約翰喜歡她這事沒跑兒。她犯了難,這要怎麼辦?大剌剌說“我有男朋友”肯定不行,彆人又沒問!陳藝蕊說,“請他吃頓飯,然後找時機暗示你有男朋友。但是分寸把握好,不要太直接,讓人難堪,也有讓人笑你自作多情的風險——萬一人家沒那意思,隻是錢多了沒地方去。”蘇韻覺得這太難了,就和菜譜的油七分熱,鹽糖酌量一樣,“找時機”就是個大難題,分寸更玄乎。“你就告訴我怎麼說得了。”“你就說‘老收禮物,我男朋友可要有意見哦’,口氣上輕佻點也沒關係,可以讓氣氛沒那麼尷尬。”“你這什麼餿主意?”陳藝蕊卻說一點不餿。……就像心有靈犀,在躊躇怎麼開口約個飯把話說明白,趙約翰先請她了。那頓飯蘇韻吃得心不在焉,總在等“合適的時機”,可是一直沒有出現“合適的時機”。桌子上點著蠟燭,他們起先喝著馬提尼,趙約翰征求她意見點了每一樣菜,他的眼神一直包圍蘇韻,他聊了些世界各地趣聞後說起了自己的童年。蘇韻總覺得一個人和你分享童年,是真的把你當作很親密的朋友了。最後,他對蘇韻說,“我喜歡你。你還記得那天麵試?第一眼,我就喜歡你,我確定。你的眼睛太美,像一個精靈。有人告訴過你嗎?”謝天謝地,蘇韻終於有了機會,“有。”她的眼睛躲閃開來,好像不忍看自己說的話飛出去傷了人,“我男朋友。”就說自己學不會什麼拿捏分寸吧!“呃……”蘇韻一直記得趙約翰這個“呃”持續了多麼久。“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怎麼開口和你說,我擔心你是那個意思,又怕你不是那個意思,我本來也正打算請你吃頓飯表示感謝的……”蘇韻急得話也跟著多了。“不不不,是我太冒失。”趙約翰說,“我也一直懷疑這樣的方式不大對,你們不是有個話叫‘潤物細無聲’?我以為我這就算。可我沒想到你有男朋友。你不知道你看起來,似乎隻剛剛18。”蘇韻知道趙約翰在打破尷尬,也跟著笑了。那晚趙約翰送蘇韻上出租車,他站在窗外對她揮手,蘇韻竟覺得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在心裡縈繞,就像秋天走在細密的雨絲裡,無端地空落。而現在,蘇韻竟也感到一種空落。不正當的空落,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