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到了下午,小棗的熱度又起來了,蘇韻堅持“再觀察一下”。第三天,還是。曹佑珍說,“你爸眼睛睜了一夜,不敢睡,我也不敢去敲你門,回頭又……”蘇韻不語,全家就我母老虎,“不敢”。嗬。“你還是帶去看看,老燒不要把腦子燒壞了?”蘇韻不是大夫,隻是根據小棗的狀態,對照百度和育兒論壇媽媽們的帖子判斷出來的。換句話,她也忐忑、不確定,夜裡也醒好幾回,擔心這疹子啥時候能出出來,更擔心萬一自己判斷有誤,不是幼兒急疹……給曹佑珍一絮叨,不敢硬撐,帶著兩老一小,選了離家距離近一些的附二醫院,掛號、排隊、等喊號就診……蘇韻詳細描述孩子的狀況,引導性地詢問這是不是幼兒急疹。禿頭的老年男醫生對這“引導”不太高興,一臉“都懂你們還用來看什麼醫生”的表情。他沒做回應,隻埋頭在病曆上寫著發燒幾天,多少度,然後唰唰開了兩支退燒的注射藥水。蘇韻對醫生的態度先就不滿,繼而懷疑醫生的判斷。她捏著單子猶豫了會兒,想要不要換去兒童醫院再看看。章炳年受不了了,在人來人往的診室外扯著嗓子發火,說醫生都說讓打針了,你豬鼻子插什麼大蔥?蘇韻臉一下紅到耳根。“這樣拖,是對小孩不負責任,你能承擔什麼後果?”蘇韻哪敢承擔什麼後果,她連眼前的眾目睽睽都承受不住……帶著小棗打了屁股針到家後不久,溫度果然就降到了三十七度多。小棗雖快滿一周歲了,還有吃夜奶的習慣。夜裡蘇韻習慣性睜開眼時,想這孩子今天怎麼睡這麼沉,起身一摸,小棗小手小腳冰冰涼,再一摸大腿,也是冰冰涼的。這也不是冬天,已經往夏天過了呀!而且睡這樣沉……蘇韻刹時驚出一身汗,心裡那個後悔——下午就該沉住氣再抱去兒童醫院一趟的。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世界上最蠢的人,自己就不配當媽!當機立斷,她乒乒乓乓往包裡丟保溫壺,水杯,尿不濕,濕紙巾,又丟進去兩個小汽車玩具,準備去醫院。曹佑珍和章炳年都被大動靜弄醒了。聽說小棗手腳冰,章炳年自己跑去一摸,咒罵開了,說要去醫院找那“禿驢”庸醫算賬,要告他,告得他傾家蕩產!蘇韻聽得更加心煩不已——如果不是你大吵大鬨,自己嫌丟臉怕丟人,怎麼會妥協?這一想,蘇韻心裡那股恨意綿綿不絕——殺人的心都有了。她把頭發捆起,包朝肩膀上一背,抱著小棗往外走。章炳年讓等等他們,蘇韻一轉身,像個母豹子,淩厲又凶很,“我不要你們去!”章炳年被蘇韻的氣勢鎮住了,難得地沒跳腳。他抓住門,看蘇韻抱著小棗走進電梯,想關照慢點,卻變成一句罵罵咧咧,“現在的醫生越來越沒水平!”蘇韻一向膽小,以前參加個同學聚會唱個K什麼的回家晚了,都是章哲出來接。這會兒全然沒想起來害怕,她站在半夜兩點的馬路上伸著腦袋夠著脖子攔出租車,像個無所畏懼的戰士。可等抱著小棗上了車,窗外空蕩蕩的街道、變幻的紅綠燈,自己因半夜的寒氣和心裡的焦慮而微微顫抖的身體,小棗惺忪的眼睛……統統讓她想哭。在兒童醫院掛了急診,醫生說是退燒過快導致,讓注意保溫,多喂開水。蘇韻坐在醫院冰涼的藍色塑料椅子上,又有了不想回家的念頭,她不想看見章炳年的臉,不想聽見他的聲音……她拿出手機發了條微博:沒深夜闖過兒童醫院,何以語人生?而心裡的那條微博卻是:沒有過寧可孤獨地坐在深夜醫院空蕩的大廳裡,也不願回家的經曆,何以語人生?第二天一早,章哲看到微博,打回電話。蘇韻長話短說,告訴他今天自己請一天假在家照看。傍晚時分,小棗手腳總算不涼了,有小紅疙瘩開始從耳朵後麵冒,蘇韻想應該就是疹子了,果然,身上,再到臉上,一點一點慢慢地發了出來。蘇韻一顆心這才徹底放下來。但接下來兩天,她都借口加班沒回家吃晚飯。章哲出差回來後,給蘇韻買了三瓶蘭蔻眼霜。“三瓶……你瘋了嗎?”蘇韻說。“下午回來在美羅問了半天人才知道什麼叫小黑瓶,不多買點虧。”章哲說。蘇韻隻一個勁心疼錢,“下次彆買了,淘寶便宜很多,你還買三瓶……”自從有了再買房的計劃後,蘇韻買護膚品的檔次又節節下降了。“等我還掉阿姨的錢,我就買小棕瓶小黑瓶大紅瓶……”以前她說。領完生育金還掉阿姨錢了吧,這些聽起來很玄的魔瓶們統統又給新目標讓了路。“老婆每天太辛苦了噻。小棗你這破孩子不省心,竟折騰你媽。”章哲故意輕拍小棗屁股。蘇韻想,折騰我的才不是小棗。可也不能把責任兜頭推給公公,還是自己不夠堅定,不夠強大。李茹萍打電話來,問小棗周歲準備怎麼“辦”,蘇韻說不辦,就喊要好的朋友一起吃頓飯。李茹萍說那給小棗的錢等你下次回來我給你。蘇韻說不要,“我去年過年就沒給你拿錢,你以後也不要給孩子拿了。”“那不行。該我做外婆的給的,外婆要給。平時不給你們帶,已經虧著你們了……再說我現在手上也寬鬆些。”“寬鬆些那你就少去這裡耬一點那裡耙一點,多照顧貞貞,小姑娘家家的,給她收拾得乾淨點,也好多陪陪奶奶。”“唉……”李茹萍歎氣,“你們在外麵,都嘴一動,好聽,多陪陪。我有那空在家聽你奶奶挑我刺,還不如在地裡乾活兒出力出汗省心。”從情感上說,蘇韻是親近奶奶的,畢竟從小奶奶帶大。但自己經曆過“同一屋簷下”的日子,她又非常能理解李茹萍。“媽,你就沒想過和奶奶分家嗎?”蘇韻問。農村裡,“分家”很常見,很多兒子結了婚就和娘老子分開各過各了。“你奶奶那麼多兒子姑娘,就指明要跟著你爸過,說你爸心地忠厚。韻韻你說你爸忠厚害不害人?我跟在後麵忙前忙後,還聽不到你奶奶說半句我好。”“啥呀,你哪天晚上到家晚了,她不站到屋門口等你啊。”蘇韻沒說假話。老太太是這麼個性子,明明擔心,“也沒關照她抓把豆子花生在口袋,到這會兒肚子早餓得叫了。”“衛國你不曉得騎車去找找?看在哪塊地裡?”“我腿腳靈便我自己去了!”等遠遠看到李茹萍人了,話變了,“你看看哪家有人這麼晚還不歸家?天都黑了。”“明天地裡要落鎖?”……但蘇韻自問受不了這樣,彆說什麼“刀子嘴豆腐心”,耳朵受的不就是張嘴麼?“我可不要像你這樣。我攢到明年,趕緊買個小房子給他們!”“攢多少了?”李茹萍問。“沒多少。現在攢錢慢,到處都要花。看看今年年底獎金章哲領多少回來吧……”“心放寬點,攢得慢就慢點。章哲爸媽就是處處舍不得孩子,又沒壞心。”蘇韻想,勸彆人都行,剛還抱怨奶奶的呢。至於壞心,一馬路的人有幾個是有壞心禍心的?“行了,我掛了。”“你什麼時候有空回來?”“一個人帶孩子回不方便。等章哲不忙了再說。”“你給亞洲打電話,看他什麼時候車有空,帶你。”蘇韻一撇嘴,含糊地嗯啊兩聲掛了電話。蘇亞洲現在比總理還忙,打十次電話有五次是“對方正在通話中”。四月的一天,蘇亞洲來給蘇韻送個哪裡展銷會上領來的移動硬盤,兩人一起吃飯,蘇韻看他手機換成了上市不久的蘋果新款,問,“換手機了?”“之前那手機不行了,還是蘋果快。倩倩也換了個一樣的。”蘇韻想,兩支手機一萬多,真舍得。“你之前提過的那個小貸業務是不是就人家說的高利貸?”她問。“……”蘇亞洲撓撓頭,“你要這麼說也算吧。”“沒風險嗎?”“有什麼風險。也有各種程序啊,包括把關。身份證,房產證,都要複核留底的——要不然你以為我在那個擔保公司就為賺點中介費啊?”蘇韻聽出意思,問,“不準備在你們經理老婆那裡拉皮條了?”“準備給自己拉皮條了。倩倩的錢放我這裡沒多久,她賺三四千了。一個星期半個月就還,等於白撿利息。”“真的假的?”蘇韻竟有一絲心動。以前和章哲兩個人,存錢存得很快,現在小棗花銷就大,奶粉魚肝油尿不濕的,公婆那邊雖還是沒給“保姆費”,但過時過節都給一些,五百六百的是個意思,日後也不至於又落人口舌說有時他們還貼了菜錢……“真的。周保軍也打算來蘇州和我一起乾了。”“你和他又攪和在一起乾嘛?他借你的錢還了?”蘇韻眼前浮現出周保軍斜眼看人的猥瑣樣。“算了,不要了。以前回去他請吃飯次數也不少。他現在有點錢,他爸不是死了嘛,留下錢給他了。他來就是帶錢入股。我就靠手上的資源——你不知道社會上缺錢的人有多少,兩千三千都借,幾天利息就幾百。”蘇韻心想,蘇亞洲果然不一樣了,這麼快就不記得自己以前八百一千都借的日子了……“瘋了吧?這麼黑!兩三千收幾百的利息?”“正常。外麵基本都這麼收。比如借三千,一周利息三百,那這三百借出去時就先扣下來的,等於就隻給對方兩千七。”隔行如隔山,蘇韻聽呆了,“那……合法嗎?”“反正不違法。擦邊球。”蘇亞洲說。離那次吃飯也就一個月,蘇亞洲從邁瑞電子辭職了。“太忙。白天開車車上有人時也不好接那些電話,索性出來好好搞一把……不好好搞也不行啊,我們公司人知道我要辭職自己做事,都喊我‘蘇經理’了……我聽得都不好意思……還有啊,你先彆和爸媽說,免得他們又要囉裡囉嗦不放心。”“你自己多留心。”她說。讓他留心,又留心什麼呢?蘇韻也不知道。但看著興衝衝的蘇亞洲,覺得自己再多關照就有潑冷水之嫌,索性閉嘴。隻是自此,又多了個心思,就希望那兩口子順順遂遂的。他們順遂,爹媽才順遂,自己也才能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