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來。又到了一年一度蘇韻負責做“伴遊”的日子。每年國慶後,總部例行有人過來“考察”。說是考察,其實是福利,一次幾個人,分批輪流。但這福利不是陽光普照,至少蘇州這邊員工沒誰去總部免費“考察”。韋先生在一年年會上提過要替他們爭取,但遲遲沒見實現,伴遊的任務倒是一年不拉,除了去年休產假時——要麼蘇韻說“恨”呢。章哲說,“技多也壓身,誰讓你會說鳥語。人好還是硬傷,誰讓你體貼又周到。”蘇韻翻白眼,這男人把自己“混”出來了,張口就能來。早上蘇韻七點半就從家出發了。也不知幾個祖宗怎麼選的,把酒店訂在了園區。她打上車後,大致把路線和時間在心裡規劃了下。今天計劃先從拙政園逛起,然後找家有特色的中餐館解決午飯,再去平江路閒逛一個來回,路邊的咖啡店坐一坐歇腳後,帶去辦公室參觀下,晚上韋先生會安排全體一起吃晚飯。到酒店大堂時,蘇韻看離約好的九點還差一刻鐘,要了杯咖啡,打算坐下來等上十分鐘後再通知人下樓。今天陽光很好,旋轉門的金色邊框被照耀得閃閃發光。蘇韻小口啜著咖啡,無聊地看著停不下來的旋轉門轉幾個人進來,又轉幾個人出去。每個人都神情嚴肅,步履匆匆。蘇韻忽然想到章哲,這家夥上周日晚上就走了,是不是也在南方的某個酒店和眼前這些人一樣忙碌?她收回目光,突發奇想,準備給章哲發個早安短信。就是轉頭的那一刻,蘇韻看到了沈一楠。不光是沈一楠,還有一個穿白色馬海毛毛衣、迷你裙配黑色短靴的女生——那年紀,也隻能稱女生了吧——正挽著沈一楠一隻胳膊,恨不得半個身子都吊上去。差一點,蘇韻就碰倒手邊的咖啡杯了。她趕緊低下頭,身體朝椅背裡縮,倒像她做了什麼難為情的事。再抬起頭時,那兩人已經從右45度走到了左45度的位置。女生依然挽著沈一楠胳膊,不時抬眼看沈一楠,滿臉嬌嗲。一頭及肩栗色卷發燙染得很有光澤,一走一跳,洋溢著青春的味道。沈一楠走得很“教授”範兒,半點不匆忙,甚至算得上從容、享受。很快,他們被旋轉門旋了出去,隻留下女生那頭栗色卷發還在蘇韻眼前不停跳躍。瘋了吧?她想。這是在蘇州哎!園區也是蘇州啊!這個點從酒店出去,能有什麼事?她下意識抓起手機想撥給陳藝蕊,這才記起了自己今天的正事,看看時間,八點五十四,她趕緊給同事打了電話告知已經在酒店大堂。蘇韻有些六神無主,又有些焦灼,再抬腕看表,還是八點五十四。這個點陳藝蕊還該正睡得香。她知道嗎?廢話,肯定不知道呀。如果知道了會怎麼樣?會打起來?會離婚?蘇韻想得眼睛直直地。自己真笨,應該拍個照片做證據啊!糾結到“伴遊任務”結束,回到公司,把這幫看什麼都大呼“amazing”的家夥交給同事們去哈拉後,蘇韻也沒給陳藝蕊打過去電話。她不知道怎麼開口,她試圖想出一句委婉、又能讓人一聽就明白、聽明白了還不至於奔潰的話;她為這句話打了不下十個草稿……可這太難了。雖然陳藝蕊萬事能拿主意、搞得定,但她還是個女人。女人碰到這種事,誰能冷靜、不傷心、不崩潰?蘇韻不想看陳藝蕊那樣。當年還都沒從各自的學校畢業時,兩人就因在同一家單位實習認識了。後來蘇韻第一次在超市門口遇到章哲,聽說他在蘇州工作,沒來由地更增親切感,也是因為陳藝蕊——她家就是蘇州的。雖然陳藝蕊為蘇韻放棄那家頗有盛名的製藥廠工作可惜了兩回,但聽蘇韻說部分因為她,也就高高興興不數落了。這些年,自己哪次遇到問題,不管工作上,情感上,還是生了孩子後那一大堆剪不斷理還亂的煩人事,都是陳藝蕊在自己背後給自己拿建議。現在情況反過來,蘇韻先手足無措了……要不約她出來吃個飯吧,旁敲側擊先聽聽看什麼情況。蘇韻想。上次她倆一起吃飯還是夏天,在洋洋中餐館。一晃又快三個月過去了。蘇韻忍不住感歎了一回時間這東西。就說自己,煩的時候總怪時間慢,好像一個月就隻發工資那一天有意義,彆的時候恨不得飛奔向前,日曆一頁接著一頁地猛扯才好。可隔一陣回頭一看,夏天了?秋天了?這時候又覺得時間是一晃就沒了的。那天陳藝蕊晚上打來電話都九點了,說想吃洋洋的韭菜雞蛋餃子。蘇韻剛哄睡下小棗,調侃她是不是懷上了,開始想東想西地吃了。陳藝蕊隻說,“出來呢,喝點酒。”陳藝蕊喜歡喝酒,喜歡吃宵夜,但喝不胖也吃不胖,兩條鴕鳥腿,身材纖細,臉卻是旺夫相——圓的。有時蘇韻覺得上天太會偏愛人,美貌肯給,好身材肯給,就連後期維護的成本也比彆人低,總之,就是不要你有一點辛苦的大方給法。“喝酒?不備孕啦?”“不備了。”“那你兩次跑普陀山燒香,不是戲弄菩薩嗎?”陳藝蕊一直沒懷上,說“一直”,其實也就一年功夫而已。農曆六月十九她又去了次普陀山,說聽人說本地人燒香都挑那個日子,菩薩得道日,靈驗。蘇韻還讓她彆心急的。蘇韻把那天和陳藝蕊在洋洋吃飯的細節回顧了下,照例先聽蘇韻說了會兒家裡的剪不斷理還斷,蘇韻說著說著就勸了陳藝蕊,“晚點懷好。”陳藝蕊那天當真要了酒。“你也太生冷不忌了。”蘇韻說。“沈一楠才生冷不忌。”“什麼?”蘇韻問。“咳,沒什麼。沒聽說喝一點酒,比較有激情,生出的孩子聰明嗎?”對,陳藝蕊是這麼說的,生冷不忌。可不,早上那個小姑娘看起來也就20出頭些吧?天啦,不會是女學生吧?!蘇韻忽然感覺陳藝蕊可能知道……一年跑兩次普陀山燒香,怕也不光為求子吧?那回她在船上還讓自己珍惜章哲這樣的。啊,對,喊自己弄頭發那回也說了的,那時她怎麼又要弄頭發又說準備要孩子的呢?蘇韻暈了。她必須約她出來弄明白!一辦公室在江南首席吃完飯後她才打了電話給陳藝蕊,“總部同事來,我裝淑女相,沒太吃飽,你要不要出來陪我吃點宵夜?”陳藝蕊一點沒推辭,說話也和往常一樣,語速快,話密,“好的。我開車過來。順便接你。算了,不開車了,我也打車吧。你看那附近哪家店可以。不然就去錦慶。”兩人邊聊天邊點菜。“這麼晚沈一楠沒意見吧?會不會影響你們做功課?糟鴨舌吃不吃?”“好。吃。有意見他也不能提。”蘇韻低頭翻著菜單,不知怎麼往下接才能順利打開條窺探的縫兒。“看你點得這個費勁,給我。”陳藝蕊接過菜單,看了蘇韻一眼,“怎麼了你?又吵架了?”“藝蕊,對不起,”蘇韻忽然來了勇氣,覺得以她和陳藝蕊的關係不該這麼虛與委蛇,不然到天亮話也說不穿,“我今天看到沈一楠了,就早上去中茵皇冠接同事的時候……我不知道怎麼和你說,對不起……”陳藝蕊隻愣了三秒,若無其事又翻菜單,“傻不傻呀,你說什麼對不起?我知道的。”蘇韻想女人的第六感多少準的,可現在得到了確認,還是急了,“那你怎麼不管?”“管啊,”陳藝蕊合上菜單,迅速喊了服務生來,“糟鴨舌,深井燒鵝,油爆蝦,筍殼魚,豆豉油麥菜……湯就例湯好了,啤酒,先兩瓶。”蘇韻呆呆看服務生,耳朵朝著陳藝蕊。“管,我才和沈一楠有協議。和平協議。他玩他的,等我懷孕後他就金盆洗手。你眼睛瞪那麼大乾嘛?我們又不會離婚。”“為什麼?!”蘇韻像在聽天方夜譚,人從位置上站起身,“他都找……他欺負你!”蘇韻四處看看,坐下來,覺得自己太激動了,還好這個點食客很少。“也不算欺負。各取所需。現在要找一個體麵又有錢的那麼容易嗎?反過來,他要找個我這樣的也不容易。隻要我不提離,他就不會離。而且他也給我自由。我就像抓了張牌在手上,隨時可以用,說不定哪天我真踩進另一片花叢,我也不內疚沒負擔啊。”陳藝蕊笑,像被自己的玩笑逗樂了。蘇韻瞠目結舌。曾經,她確實在網絡上看過鼓吹夫妻雙方互給自由的文章,說這樣才是人道的做法,正確的方式……但怎麼也沒想到在自己身邊就有“趕時髦”的人,還是自己的好朋友……身處在這樣的關係中,意義在哪裡?選擇了結婚不就等於有個隱形契約嗎?“藝蕊,”蘇韻覺得今天的菜都超難吃無比,她放下筷子,“你不難過嗎?”之前一直雲淡風輕的陳藝蕊,這才像被點到了痛穴,忽然斂住笑。很快,她說,“難過啊。以為自己吃得住沈一楠,以為自己無敵地……敵不過新鮮。不過新鮮勁兒過去就好了。男人,不就那麼回事。再說你知道我從來也沒把感情放第一位過。”蘇韻心裡涼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