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哲越來越忙。有時中午還和蘇韻發短信問“下班要不要幫你帶塊蛋糕”,下午兩點就打電話來說晚上八點無錫飛深圳。蘇韻不解為什麼不能乘第二天的飛機,趕個晚班機到了不也是睡覺?章哲說第二天早上八點要到客戶那裡解決問題。章哲解決的問題五花八門,技術方麵的,執照方麵的,配合銷售部在新產品發布會上答一些專業問題……章炳年“有幸”看了一次章哲穿西裝打領帶麵帶笑容被閃關燈哢嚓的行業新聞,興奮之情掩藏不住,幾次問“答記者問”有沒有重播。“你成外交部發言人了。”蘇韻對章哲說,表情嘲諷帶不屑。她不是不屑章哲,是章炳年溢於言表的激動和誇大其辭的說法讓她尷尬、沒耳朵聽——就算真是外交部發言人,不也隻是份工作?“他總要說話吧?你總要讓他說話吧?”嗬!章哲你還真是缺捧呢!心裡哼著,嘴上就不客氣,“說。隨便說。你也儘情享受吧。”章哲像被x光透視了一樣。是,他享受。去年那通暴烈的爭吵和醫院的一夜陪伴後,章哲分明感到父親和自己之間的關係有了變化。這變化不是蘇韻偶爾語帶嘲諷的“捧你上天、對你柔和”了,而在於章炳年多出來的從前沒有過的“心思”和“關注”。前些年和父母各過各的,相安無事,電話裡說說“你好”,過春節坐在一起“一家三口”,不甜也不鹹。可現在乍然嘗到“你好”之外的甜頭,章哲竟像第一次咬了棒棒糖的孩子,不舍得鬆口了。而當這幼稚的想法被蘇韻看透,不是不難為情的。他想發作又不知怎麼發作,最後氣咻咻嘀咕一句,“神經病!”而章炳年果然愛上了“隨便說”,他小喇叭式的感歎很快覆蓋了小區。似乎一夜之間,章炳年一改不愛和小區裡帶孩子的爺爺們交流的舊習,“天氣暖啦,太陽出來啦,爺爺帶小棗下去曬太陽看花草啦。”章炳年嘴裡喊著號子,就帶著小棗下樓去了。他和人說上了新聞的章哲,和人談投影機以後會實現的強大功能——好像那真是能將人帶上月球的黑科技——他又把從章哲那裡倒買來的“占有份額”,“市場規模”順便倒賣了幾遍……有人問,“能搞到內部打折價嗎?”章炳年一口應承,“那肯定沒問題。”章哲找銷售部要個內部價不難,可章哲忙啊,自己都腳不沾地,章炳年還在拚命“幫忙”搞宣傳,一個月裡前後有三個人來家敲門問“內部價”。蘇韻不勝其煩。章哲去問了,人家給了,那就是欠下了一個人情。現在人情好欠的嗎?下次還人情還不是章哲還?比如又被拉去配合客串答個疑?當然了,在章炳年那裡,不叫答疑,都叫“答記者問”。他很樂於見到他的兒子西裝革履、走在人前,但蘇韻不願意啊——那是我老公,他不累嗎?他身體累垮了倒黴的是誰?有那時間他明明可以多陪陪我和孩子的。再一個,蘇韻真是見識了什麼叫“人心不足蛇吞象”。章哲一不拿公司提成,二不拿好處費,隻是義務幫忙,可那些家夥聽了章哲說的價格,還要張口討個價還個價……這是自己家在做買賣嗎?蘇韻恨不能立刻關門叫人走。“你下次直接拒絕吧。”蘇韻對章哲說。“我爸都答應人家了,總不好那麼直接。一個小區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剛才喊你去幫忙調試的人姓什麼、叫什麼?”蘇韻怒氣衝衝。章哲幫一棟的鄰居買了台機器回來,竟還要持續“售後”,這都什麼事兒!“……”“讓你爸彆亂吹牛了行不行?到底要替你貼金還是替他自己?要搞得門庭若市嗎?”“什麼吹牛,哪有那麼誇張。好了好了……我會和他說的。”蘇韻覺得章哲變了。從前他用這樣的態度敷衍他爸,現在呢,改用“好了好了”,配合皺眉的動作和累了的神情來敷衍自己。被敷衍了的蘇韻不能繼續不識趣,她得閉嘴。可胸口卻像填滿了破棉絮,呼吸不動,發作不得,她難受,難受得想把手伸進胸口去把那些破棉絮統統抓來,抓起來扔他們臉上。煩不煩哪!!忍吧,忍。一年快過去一半了。倒計時日曆翻過去四分之一多了……蘇韻咬牙想。小棗過周歲的前兩周,章哲又出差了,蘇韻也忙得團團轉。大老板的女兒來清華做交換生,蘇韻因為啥狗屁都會點,英語,法語,西班牙語……電話號碼被韋先生給了小姑娘——中國緊急聯絡人。誰知緊急聯絡人成了隨時提供問詢建議、遙控翻譯的保姆。這不手機又響,蘇韻一看顯示“北京”,頭就大。“Hi,Maria。你在郵局?不能寄?說了為什麼沒?嗯,你要寄……夜市買的什麼?呃……麻煩你把手機給工作人員好嗎?”換了人,蘇韻才聽明白了,Maria要寄檀香回國,這需要提供質檢證明,她沒有,可她一定要寄。“真是對不起,麻煩你把電話還還給她,我來和她說。”“Maria,我和工作人員問了,確實不能寄。你要不把彆的東西先寄掉?”“nononononononononono……”蘇韻忍不住把手機拿得離耳朵遠了點。“我男朋友生日就到了,我花兩個晚上好不容易才選到一點特彆的東西,我一定要讓他收到。”“一定”……走哪裡都把自己當公主,可不是誰都你爸爸啊!“要不我來問問我這邊合作的國際快遞,看是不是也需要提供質檢證明之類的東西……然後再給你答複行嗎?”其實隻是個沒辦法的緩兵之計,夜市買的東西哪有什麼質檢證明?聯邦、TNT、DHL等快遞公司一查詢,全都要。最後還是趙約翰拿了張名片過來,說以前幫忙代理發過比亞迪的電池,沒需要提供證書。蘇韻服氣這人哪哪兒都搞得定。打電話去,果然能發,告訴“公主”後,“公主”先說寄來,聽說北京到蘇州要三天,又改了主意,自己坐火車送來。這小麻煩事就攬成了件大麻煩事——蘇韻得安排司機接人,得幫她訂酒店,問第二天的安排,得知早上要回去又給定火車票,火車票還搶手,又問飛機考慮不考慮,不考慮又找票務公司……要說蘇韻她們看著人模狗樣,進出的也是5A級寫字樓,但常常要乾些類似的雜活兒,私人秘書一樣。偏還就雜活兒最耗時間花精力,需要不斷地電話,反複地確認。蘇韻一貫不喜歡。陳藝蕊為這個笑過她,哦,讓你往高處走,去香港,你不肯;呆在低處,還想兩耳不聞窗外雜事,隻完成工作“專業”相關。你以為上班還有個“象牙塔”嗎?下午正忙得團團轉,家裡來電話說小棗發燒了。蘇韻趕緊交代司機,讓接到“公主”後送她先去酒店,自己晚一點打車去接她出來吃飯。趕回家,小棗手裡擺弄著小汽車,看見蘇韻,愉快地喊“媽媽”,精神挺不錯的樣子。蘇韻略放下心,想起在哪裡看到過“幼兒急疹”就是類似狀態,網上一搜,果然像。她安慰倆老的,說多喂點開水,額頭用冰寶貼敷一敷,物理降溫,不要緊的,等出過疹子,燒就自動退了。說完,她回房間換了身輕便的花苞短裙,看曹佑珍打量自己,蘇韻說,“我一會兒不在家吃飯,老板的女兒來,人生地不熟的,接待下。”曹佑珍說,“哦。你跟你爸也說一聲?”前些日子,蘇韻心裡煩章炳年在小區小喇叭廣播,有幾天出門下班沒和他“打招呼”。章炳年找章哲去了。蘇韻說以前每次喊他,上班“爸我走了”,下班“爸”,他都不應,我也沒挑他啊。章哲說,你就動個嘴嘛,他不應可他心裡知道。蘇韻就煩誰都要躬身遷就章炳年,說,你家門楣不大,譜倒挺能往大處擺。看,又來一個提醒她蘇韻的。就不說!蘇韻去酒店接了Maria,小姑娘穿件灰色T,熱褲和球鞋,妝化得極淡,標準鄰家女學生。在電話裡“no”說得停不下來時,還以為是多驕縱多目空一切的人呢。兩人不知怎麼對視一笑,蘇韻是白T,半裙和球鞋,乍一看倒像約好這樣穿的。“你人看起來和聽起來完全不一樣,你根本不像有寶寶的人,你皮膚真好……”蘇韻耳根軟,不經誇,莫名就從心底“不計前嫌”了。在車上,她拿過盒子一晃,丁零咣當地響,“這樣怕是不行……明天寄出前需要重新包裝,你介意嗎?”“沒問題。”“你爸爸知道你來蘇州嗎?”蘇韻問完覺得問題太“中國”了,果然Maria聳聳肩說,“目前他還沒必要知道。”蘇韻想那我可不敢擅自做主帶你去你爸他們來時常去的酒吧,“晚上吃過飯我們時間也不太多,帶你坐一坐蘇州的夜遊船?”蘇韻隨口建議,她實在想不出有什麼適合二十歲女孩的。誰知Maria喜歡壞了。正好春末夏初的天,溫度合宜,微風不時掠過,人坐在船上慢悠悠地晃,兩岸燈光如晝,不時小橋流水。船上唱評彈的的姑娘穿著清雅旗袍,手撫琵琶,一聲一聲平仄婉轉,如黃麗出岫;指尖一動,河水恍如泛起了流光……送Maria回酒店後,蘇韻回了辦公室,她得把“寶盒”重新包裝好,整理下內裝明細提供給快遞公司。一拆開,零零碎碎散了一桌子。檀香原來真的就是一盒香得讓人想捂鼻子的線香,上海城隍廟出品;兩隻半點不威風的布老虎,更像喬裝打扮過的貓;再有刻了字母的心形石頭紅繩項鏈。這堆東西讓蘇韻哭笑不得,在我大中國所有旅遊景點都能買到,普通得幾乎不值錢,可大小姐要費如此周章……零碎之外還有一張信紙,已經被“染”了一紙檀香味。Maria太不拘小節,信紙完全沒有折疊,就算眼神故意不去聚焦,那些隔幾行用紅筆畫的耀眼的吻和紅心還是搶著往蘇韻眼裡跳。蘇韻心底忽然理解了三分。不由笑了,好像看到了愛情,明白了這赤裸得接近孩子氣的熱烈,難怪這樣匆忙,這樣緊張,這樣急迫。這讓她想起了和章哲戀愛之初,嘴角不由就翹了上去。正心思朝遠處飄,手機響,竟是韋先生打來的,原來大老板請韋先生一定幫忙轉告一聲謝謝,說Maria玩得太開心。掛了電話,安排了司機把重包好的“寶盒”取走,關照明天送到名片上地址後,“叮咚”,大老板的郵件來了,又是長文鄭重感謝。最後一句讓蘇韻多讀了兩遍,“Mica你現在也是母親了,我想你一定會明白我此刻感激的心情,當你的孩子被人用心對待,熱情照顧……”同一個世界,同一片父母心。蘇韻的心情更好了。雖然這不是什麼高級工作,可被表揚、被感謝總是令人開心的。回到家,公婆還在沙發上看電視,蘇韻很輕快地打了聲招呼,照例是曹佑珍“嗯”一聲,章炳年不應。蘇韻把大老板那句話拿出來快速默念,不計較不計較,不管怎麼樣,他們對小棗是用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