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蘇韻一下班回到家,手上手套還沒摘下,章炳年就問新一期的《炎黃春秋》帶回來沒?蘇韻說沒,還沒到呢。才過了年沒多久,負責投遞的人都不一定全,晚正常。章炳年問要晚多久呢,幾天?蘇韻說不好說,這還選的郵政平郵,肯定要更慢一點的。蘇韻很耐心地解釋。平時她也沒這麼乖巧。隻是章哲明晚就要回蘇州了,她心情不錯。章炳年說知道慢怎麼還選它?蘇韻也是沒過腦子,陪小棗玩著鬨著,就順嘴說選快遞貴呀。當初訂閱時確實可以選快遞,但每月得另加七塊——雜誌一年才多少錢嘛!就因為這個念頭,蘇韻直接勾選了郵政。這也不是計較或者小氣,和女人在網上買衣服非要湊滿到包郵金額的心態一樣,隻是一種習慣性思維罷了。章炳年聽蘇韻這麼說,受傷了,“再貴能貴到哪裡,不就幾塊錢的事?我這兒可等著呢。”這時他已經忘了雜誌是蘇韻想起來給他訂的,忘記他對蘇韻還說過“謝謝”了。去年十二月份,公司組織定報刊雜誌,蘇韻記起公公有兩本從合肥老家帶的《炎黃春秋》都翻得皮兒起毛了,一看就看入迷,邊看邊點評,能在聽眾曹佑珍麵前洋洋灑灑發揮半天。蘇韻知道他極喜歡這本雜誌,也想著雜誌能“分散”他充沛的精力,給她和章哲都省點事,就去淘寶上給他訂了一份下年的。這事辦得章炳年很滿意,說在合肥圖書館,老頭兒們都搶著看呢,自己那兩本還是舊書攤上買的。拿到蘇韻帶給他的一月刊時,章炳年特特說了聲“謝謝”——蘇韻沒記錯的話,這是章炳年第一次對她說謝謝。所以蘇韻當時就吐了吐舌頭,想,我在家時您埋頭看看書,多看幾遍,多兩耳不聞書外事一點就是最好的謝謝了。這老人,果然也和貓三天狗三天的孩子一樣。看,等本雜誌都等出脾氣來了。蘇韻還沒來得及回句話,曹佑珍接上了,“你坐了兩個月的月子,天天不是雞湯就是骨頭湯豬腳湯,三千塊就沒夠過,你爸可貼了不少錢。”蘇韻這下臉變了。就是說她蘇韻沒良心,和他們計較錢?這賬好這樣算嗎?三千塊沒夠的時候你說,那夠的時候、有剩的時候呢?再往彆處去,章磊他們來那回給小棗的紅包,當時章哲就順手給了你們,給章磊家丫頭的紅包卻是我們包的,我說什麼了?天冷了你們不願回合肥取衣物,說小棗沒人帶,那是為我兒子,我讓章哲拿三千塊給你們買。上次吵架說沒收過我們‘保姆費’,過春節時我讓章哲給你們紅包……這些真說得完、算得清嗎?幾乎在發作邊緣時,蘇韻忽然冷靜了。明天章哲就要出差回來了,辛苦這麼久,總不能讓他到家就麵對一地雞毛,就來當判官給自己和他爹媽斷是非吧?蘇韻忍回去,想就把你們當宇宙第一難纏客戶服務著,總行吧?“媽,你以後菜錢不夠時就和我說。”曹佑珍說,“這口你爸和我都不好開。”蘇韻翻白眼,倒說得你們多體麵了,不好開。不好開不是開了?“那你們和章哲說也行。”話音剛落,蘇韻分明聽見曹佑珍不知從鼻腔還是嗓子,總之,發出了一聲令人不快的“哼”或者“嗬”。她飛快抱著小棗回了房間,避免自己一個控製不住晚節不保,說出不好收拾的話,頂撞了“上帝”——客戶嘛。難纏的客戶不就是各種各樣。有麵容和氣,說話聲音不高,卻字字帶冷風讓人不舒服的,還有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一天也不能等的……想到還沒給“老子天下第一”回複,蘇韻又走出去,“爸,我明天上班查查去,剩下的十個月我聯係下能不能以後改成快遞。”“我後天要回合肥呢!我打算帶著看呢!”章炳年來蘇州一年半多了,還沒回去過。之前章炳發打電話來勸說他冬至一起回去給老父親換墓碑那次,看出來公公有些猶豫,可最終沒回去。春節呢,猶豫得更久,最後以“天冷,孩子抱來抱去容易生病,火車站那麼擁擠人那麼多,空氣不好,病菌不得了!就在蘇州過吧”拍了板。現在怎麼忽然要回去了?自己這兩周可沒得罪他們啊……“回去有事嗎?”一問完,蘇韻就後悔了。怎麼是便宜不是便宜的,自己都去撿起來問呢!這分分鐘有被章炳年反刺的危險不是……好在章炳年沒被“回去”刺激著,沒回憶鬨得雞飛狗跳的往事,隻說回家辦生存認證。所謂生存認證,就是領取退休金的老人每年要到社區走個手持當天報紙拍照的流程,這樣才能繼續領取這一年的退休金。“媽不用辦嗎?”蘇韻手裡正幫小棗換一塊乾爽的圍嘴,說。“我們都回去,小棗怎麼辦。”曹佑珍說。蘇韻覺得要抓住“機會”糾正下他們的思維,不要總因為小棗做“犧牲”。“我年假很多,今年還沒開始用呢。你和爸一起回去,也好有個照應。”章炳年很堅定,“那怎麼行。”至於怎麼不行,蘇韻知趣,不問了。反正就是不放心自己帶:做輔食時青菜葉子剁得粗放,泡奶粉時水溫大而化之,沒嚴格按照40攝氏度標準,“外麵還春寒料峭地,怎麼就不給孩子穿厚棉襖了?”“他才多大的小人,怎能一直讓他站著蹦呢,腿不酸不累?”……蘇韻覺得自己現在超皮實,要有個什麼能忍媳婦大比拚,興許自己真能拿上個獎,披紅掛綠……想到披紅掛綠,蘇韻笑了。和章哲結婚時,因為什麼都沒要——當然他家也什麼都沒給——陳藝蕊說落後地區的男人肯定特愛她這一型,要把她虜了去,那都不是虜回家當婆娘的,是要天天給她披紅掛綠,坐在拖拉機上遊行,當成不要男人一針一線的優秀女同誌做宣傳的。她馬上給章哲發了條曖昧短信,“明天我披紅掛綠迎接你啊?”章哲迅速回過來,“不要。隻愛一絲不掛。”……關於到底幾個人回合肥,第二天章哲到家吃過飯後,又重新爭執了一番。章哲也說讓他們一起回去好,章炳年說小棗隻留他媽照顧肯定不行——蘇韻就當自己聾了。章哲說那自己和蘇韻一起帶,他也休兩天假,出差了半個月,周末都沒休息,這假老板肯定會痛快批的。章炳年搖頭,“你現在這麼忙,要抓住眼前的機會,機會不等人。我前天看到一份報紙,上麵列了去年這個投影機品牌關注排行對比……”曹佑珍明白這是“既成事實”的決定了,一臉擔心,說,“你一個人回去連吃都弄不到嘴,總不能天天大蔥燒豆腐啊。”蘇韻想真沒見過這麼比翼鳥、連理枝的夫妻,聽得多感人肺腑。可惜章炳年的談興被剛才說到的排行對比調動起來了,壓根兒沒感受到“感人肺腑”,他正忙著和章哲列數字,“說國內資產百萬以上的富裕家庭數量已達到100萬家,這些可都算是精英,說精英對於生活的品質、娛樂設備的需求更大,未來這一階層膨脹到 300-500萬家庭時,投影機的市場需求量就不得了了……”章哲一聽他爸把他專業方向弄錯了,忙解釋他們是創新型的,更多麵對教育和娛樂,以後可能還會麵對更廣闊更專業的領域……蘇韻聽得牙齒癢,她打斷了章哲的滔滔不絕,故意喊,“章哲,你兒子困了,我們去給他洗了讓他早點睡吧?”“佑珍,你去。”章炳年說。平時晚上給小棗洗澡泡腳也都是蘇韻和曹佑珍一起的。章炳年雖有那心,到底歲數在那裡,白天一天下來挺累,所以晚飯吃過,不消多會兒,就會在沙發上打起盹兒。總要曹佑珍喊,“彆凍著了,你快洗洗睡吧。”章炳年迷迷瞪瞪睜開眼,“再等會兒。”一會兒曹佑珍又這麼催一遍……今天章哲出差回來了,他不但一點不困,還精神抖擻。章哲現寶一樣,打開出差用的PPT,章炳年特地回房間拿出了老花眼鏡戴上了,背手站在邊上歪頭看章哲的“演示”,不時把部分文字念出聲,對“市場規模、“占有份額”、“供需格局”、“發展軌跡”這樣的專業名詞表示了發自內心的尊敬和仰視。而蘇韻隻覺得章哲今天無比浮誇,帶著幾分迎合和炫耀,一點沒領會她喊他的意思……雖然出差的兩周電話天天打,但話說不長,還要讓咿咿呀呀的小棗玩掉半天。自己攢了很多話要和他說呢!等章哲洗好澡回到房間時,蘇韻和小棗都已經睡了。蘇韻把被子裹在身上,卷葉蟲一樣蜷著,章哲喊了她兩聲,沒應。想到從機場回蘇州的大巴上發給她的那條開車短信,章哲忽然有點不好意思。這家夥不知道明天要怎麼埋汰自己了。可當章炳年帶著欣慰的表情在腦海裡閃過,章哲又覺得美了。剛轉身準備往外走,蘇韻猛地一下坐起來。“你乾嘛?詐屍啊,嚇死我了。”章哲真嚇了一跳,他當蘇韻睡著了。“你不就是把我當成死人了嗎?出差半個月回來一晚上和我講過兩句話嗎?”“怎麼啦?!我爸不是一直……我這不是沒分出身嘛。”“那你繼續講呀,繼續去給他講呀。”“蘇韻你乾嘛?家裡難得消停幾個月。我也挺累的……”累?就你一個人累?我還不是朝九晚五的班上完回來繼續上帶小棗的班?消停?你知道怎麼消停的嗎?你知道昨天你爸你媽還一個把我當奴婢使,一個陰陽怪氣說錢說後嗎?為了讓你出差到家不麵對一地雞毛,我才忍了。我為你忍了,你問我要乾嘛?!蘇韻眼淚流出來了,這會兒她才覺得真正地委屈了。她一聲不吭,又縮回了被子裡去。第二天早上上班時,兩人一起出門就不再是恩愛模樣了。蘇韻擰著勁,腳步不停,不給章哲在額角蜻蜓點水的機會。章哲用手。他一把拖住她,“蘇韻!”蘇韻任他拖著胳膊,隻給一個後腦勺。“昨天是我不好。中午請你吃飯好不好?”“誰稀罕。”“我稀罕。”“你彆貧。我不吃。”“我不貧。公司發了今年的旅遊經費了。”蘇韻肩膀鬆弛了一點,想問多少,又沒開口。章哲抓住機會,“就去香雪海,它們家出你愛吃的蔥油蠶豆和薺菜春卷了。吃完我還去邊上給你排隊買烤肉月餅。多長都排。”“我又不想成仙。”蘇韻說。蘇韻喜歡吃長發的現烤鮮肉月餅,但什麼時候去隊伍都丈把長。章哲彆的事都肯依蘇韻,就是不願陪著排長隊,“又不是唐僧肉做的,吃了還能成仙?”他就不屑從眾。現在“屑”了。“是,你光下凡這一次都這麼辛苦了。”“章哲!”蘇韻要哭又要笑地轉過來,“你還知道我辛苦啊?”“知道的。”章哲嘴巴派上用場了,親到蘇韻額頭上,“真知道。”“我不喜歡現在這樣。”蘇韻說,“一點也不喜歡。連想和你吵架都吵不透。”“我不是在努力嘛。中午接你。走了。”蘇韻回頭看了眼章哲的背影,笑了,又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