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藝蕊接到蘇韻電話時,正在從朱家尖蜈蚣峙碼頭去普陀山的輪渡上。“噯,我爸給了兩隻老母雞,你要不拿回去?一隻給你爸媽,一隻你留著燉湯給沈一楠?”蘇韻想陳藝蕊開車來拿的話,正好可以接上自己。兩人一起吃個午飯,下午去她店裡消磨會兒,半天就又能打發掉了。“你自己留著吃。我人不在蘇州。”“你在哪裡啊?話都聽不清楚。”“船上,去普陀山。對了,昨天章哲怎麼打我電話?那會兒在飛機上,關了機。”蘇韻說,“彆提了,多事之秋。等你回來細說好了。他現在正在去我家的汽車上去接我呢!來了個擦肩而過。”“好好珍惜章哲這樣的。”陳藝蕊的聲音在風裡聽起來模糊又遙遠。“屁。要麼和你換。”蘇韻心不在焉打屁,心裡合計等下去哪裡。可很快,她把手機從耳朵拿到眼前:這句“忠告”有點耳熟啊。陳藝蕊變性了麼?動不動叫自己珍惜?“你去普陀山乾嘛?”陳藝蕊那頭隻有呼呼的風聲,蘇韻隻得掛了電話。剛掛電話,章哲的短信就來了,說隻有下午兩點返蘇州的票,問蘇韻在乾什麼。蘇韻回說準備帶小棗出去,晚上再回來。她其實連去哪兒都還沒想好——總不好意思還去泉屋五樓的,再一坐老半天,人阿姨怕當自己無家可歸呢。可要找個咖啡店坐吧,擠奶又是問題——但回起話來就勁兒勁兒的,中心意思還是那一個:反正不願在家呆,我和他們勢不兩立,水火不容!章哲又打電話來,蘇韻毫不留情按掉了——早上接到蘇韻回他“我到蘇州了”的短信後,章哲打回來過,蘇韻掛掉過一次。“你爸媽的事到底怎麼說?”她問,還是短信。表示問題解決前,拒絕和你說話,不想聽你聲音。章哲隻好一五一十回短信過來,說他爸昨夜發燒,做了檢查,醫生讓留在醫院再觀察半天。事情等他晚上到家再說。蘇韻“哼”了一聲。又是“等”,又是“再說”。這麼久,他難道不知道她最痛恨的就是“再說”嗎?要是她蘇韻有那份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再說的淡定心性,當初就不會拚死拚活、軟磨硬泡地要催著公婆“給個肯定答複”,就不會鬨成眼下這樣了。掃一眼次臥,看看公婆淩亂的床鋪,倒奇怪自己剛到家時怎麼沒想到可能是病了。她有心問問什麼情況了,手又緩下來。懶得問。章哲能去接自己,那他爸肯定沒大事。一吵架就倒進醫院,嚇唬誰呢。真把“有毛病”隨時掛在身上當尚方寶劍?沒門兒。蘇韻現在聽到“我爸不舒服”就反感。不想不舒服,那回去嘛,又不回。自作自受。蘇韻不由自主地,又冷哼一聲。然後蘇韻就捂住嘴巴,呆了。她發現自己越來越頻繁、越來越習慣地發出這種聲音,和馬打響鼻似地——這不是最典型的戾氣橫生的怨婦形象嗎?以前她爸開李茹萍玩笑時,就說“……鼻孔像倆噴氣孔,眼睛斜得能吃人,還一臉球球肉”。蘇韻奔去鏡子前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也“一臉球球肉”。意外發現竟擁有了中年婦女的必備“標記”:法令紋。蘇韻又是抿嘴又是鼓嘴,可一恢複成證件照臉,那紋依然像兩條弧度不飽滿的括號安穩地印在鼻翼兩側。蘇韻很沮喪。剛才在房間拿著吸奶器咕茲咕茲半天隻擠出半瓶母乳時,她也沒眼下這樣沮喪。三個月前的那件性感的蕾絲內衣、強行灌給自己的一大碗雞血,原來它們不會改變任何東西,它們不治標,更不治本。她在變老,而心情糟糕、鬱鬱寡歡就是罪魁禍首!“要麼他們回去,要麼你租房子他們搬出去住,要麼我們分開。你三選一。”蘇韻氣勢洶洶地左右手開弓按手機鍵,把對兩道法令紋的恨意也一起按進去。章哲電話又撥了回來,蘇韻還是不接。“蘇韻,我們說好了這兩個字不輕易說的。”無聲的字裡夾雜了憤怒。蘇韻想說好了的東西多了,生完小棗後你還說過要對我一千倍一萬倍地好呢!“我沒輕易說。是昨天到現在的二十四個小時裡認真想明白了說的。”“彆鬨了。能等我晚上到家再說嗎?”“能。”蘇韻帶諷刺地打出一個字,收起了手機。五口人重又彙聚到這間九十平方的房子裡,已經是晚上六點半。家裡一股香噴噴的雞湯味。曹佑珍先探出頭,“韻韻回來了?鍋裡燉了雞湯,要不要趁熱喝?”蘇韻想,太陽不是從西邊天上出來,簡直是從腳底下冒出來了。婆婆平時做飯做菜,但絕不開口“請”人吃飯,隻解下圍裙時用力撣兩下,這就是告訴你們飯菜好了,可以來端,來裝飯了。“我吃過了。”她說,並不想領曹佑珍主動迎合的情。“喝碗雞湯也不撐肚子。這雞是你從家帶來的吧?油黃燦燦的。補得很。”“過會兒吧。”蘇韻有點煩自己,彆人多說兩句聽起來暖心的話,自己這臉死活就拉不下去。章炳年原先半靠在床上,聽見門響,起了身,嘴裡嘟囔開了,“我家大寶貝回來了,哎喲,可回來了……”說著彎下腰把小棗從推車裡抱起來。蘇韻麵無表情用餘光乜一眼,繼續低頭換鞋。章哲正蹲在衛生間門口修那把螺絲鬆動了好久的椅子,看見蘇韻,也像章炳年看見小棗一樣,放下手裡的起子,跑過來。靠近了,卻什麼話都沒說。倒是蘇韻多看了他兩眼。才不過兩天沒見,章哲黑眼圈明顯,額頭爆出兩顆紅腫的痘痘,下巴一圈胡茬,那憔悴的樣子倒象生病的是他,不是他爸。蘇韻從他身邊繞開,一言不發往房間走——她忽然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才是“不卑不亢”,才是陳藝蕊說的“女主人姿態”。章哲跟進去,“下午去哪裡了?不餓嗎?”蘇韻不說去了哪裡,“不是說吃過了嗎?你說等你回來再說,你說啊。”蘇韻對自己這會兒的聲音也滿意——輕聲細語,不急不躁。“我要辭職了。”蘇韻立刻錯愕得半張了嘴巴。她想章哲可能會老調重彈說他去和他爸談,可能會象李茹萍那樣勸自己等上班了就會好得多,總之,就是對他的“再說”沒抱希望,他不覺得他能“再說”出什麼東西來。所以她才能“輕聲細語,不急不躁”,和無欲無求一樣道理。但她沒想到章哲會扔下這樣一顆重磅炸彈。但章哲下午確實把辭職的話已經說了出去,在莊大勇給他打電話時。莊大勇的電話來得很不是時候,那正是章哲兩次被蘇韻掐斷電話,一個人站在嘈雜、擁擠、耳朵裡充斥著聽不懂的方言的候車大廳裡,煩燥胸悶得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時候。不久後的某天,蘇韻和章哲回憶起過這個電話,他們開心甚至不無得意地調侃說這可真是個很是時候的電話。然而,隨著時間流逝、生活向前,這又成了個關係不大、無所謂是不是時候的電話。它或許曾經給過他們希望,改變過他們人生中某一階段的軌跡,但人生之河那麼長那麼寬,最終,它改變過的痕跡在更大的失望麵前變得不值一提。莊大勇說哎?章哲,你怎麼三天有兩天都沒來上班?章哲說前天請假你知道啊,今天我父親病了,早上剛到八點上班時間,就電話過部門助理了。莊大勇說,你的級彆不應該隻簡單告知下部門助理,她們除了幫你填假單還能乾什麼?能代替你參加電話會議嗎?現在隻好臨時取消,弄得很被動的。按說早上是應該和莊大勇說一下的。但這人習慣了耍小權威,從沒哪次肯痛痛快快地準個假,就連蘇韻懷孕的最後一個月,每天早下班半小時,他也要掐好時間在你麵前晃一下,就要讓你生出怎麼又被抓了包的不痛快感。章哲不想他給這個耍小權威的機會。研發部二三十號人,不至於就隻有我一個人能給客戶答疑。章哲說。莊大勇說案子主要是你在負責,這種話是不是不負責任?你一次一次臨時有事、耽誤進度,大家都很寬容、表示了理解。但今天的會很重要,關係到公司能不能最終接下這個單。你為什麼就不能想辦法克服一下呢?章哲本不是衝動的人,在蘇韻的“熏陶”下,更很少意氣用事。但莊大勇這番“有禮有節”、找不到反駁點、沒有瑕疵的話讓他迅速脫口而出,“不好意思,目前的困難確實克服不了。明天我到公司後提交辭職申請。”莊大勇“呃”完一聲,問,“怎麼,找好下家了?”章哲想關你屁事。但“下家”——雖然說“下家”還略早——畢竟和目前公司同屬一個集團,保不了以後還有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時候,就不軟不硬地答說,“哪有空自己找。”莊大勇來了興致,“獵頭找你的?”“尼克。尼克姚。”章哲想,索性滿足你,說到底好了。莊大勇像被噎住了。章哲掛完電話也被自己噎住了。事實上,這半真半“秀”的下家並不是塵埃落定的事。好在決定權暫時在他這裡。橄欖枝是上個月伸過來的。尼克姚最早是售後的老板,後來調去負責管理亞太區。現在看到教育、娛樂、傳媒和互聯網越來越發達的趨勢,集團準備把目前客戶端主要麵向家庭的投影機事業部重新整頓定位,在市場中分一杯羹,尼克姚被調回來挑這個大梁。章哲正好撞進了尼克姚的眼睛。章哲剛畢業時在售後鍛煉過一年,每周一次的總結會上,章哲是挨他罵最少,被稱為最有sense的新員工。後來章哲申請去了手機研發,為專業相對對口,且對手機也興趣濃厚。興趣是最好的老師,章哲從硬件到軟件都“玩”得很溜——所以才能在相對短的時間升到課長級彆,拿到公司二十萬的特彆貢獻獎。對尼克姚來說,章哲正是他需要的“通才”:從前端設計計劃,到後端調試溝通方案整改……也許不精,但流程全都懂。再一個,章哲形象好,這份新工作需要和大的教育機構以及電視台接洽合作,“形象好”是隱形加分。章哲當時沒立刻答應,說考慮考慮。其實這是不少人想要的機會。尼克姚是有名的鐵腕,多少次上過財經之類雜誌的人,跟著他乾隻會“前程似錦”。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前程似錦”是需要付出相應代價的。忙碌不用說,出差更會是家常便飯。蘇韻和老兩口遲遲磨合不好,時常擦槍走火,他擔心自己老不在身邊,蘇韻也趕個時髦,來個抑鬱什麼的。彆看這個女人咋咋呼呼計劃這計劃那,其實不能撐事兒,尤其不能撐雞毛蒜皮關乎情緒的小事兒。現在,章哲被自己逼到沒退路了。他立刻把“跟”的決定告訴了尼克姚,畢竟到了這時候,一頭已經被自己堵了,另一頭不管是窄路、石子路,不管多硌腳,也隻能走了——誰讓自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呢!都說“急中生智”。章哲很快發現自己這個匆忙的決定還可以用來做說服蘇韻、平息眼下的籌碼,並且絕對冠冕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