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夜不能眠(1 / 1)

夜裡曹佑珍來喊門,說你爸發燒了,額頭燙得嚇人,心口也疼,你爸不行了!章哲看曹佑珍聲音發抖,想這回怕真的“狼來了”,一掀被子,迅速撥了120。曹佑珍匆匆忙忙地,駕著章炳年出去前,還沒忘從衣櫃裡拎起了一隻白色大塑料袋。到了醫院,章哲才知道那裡裝的是章炳年之前在合肥老家的就診記錄,每次拍的片子和相關檢查報告。到了醫院又是一番裡裡外外的檢查。章哲等的時候翻了翻那些片子和記錄,章炳年的毛病真的不少。心房纖顫、心血管堵塞、腎囊腫、高血壓……醫生說都是老年人的常見病。大事沒有,開了吊瓶,關照病人這種情況就要保持情緒平穩、飲食清淡。章炳年總是到生病才露出疲態。這時他就像個無比孱弱的老人,臉色發灰,麵皮像揉皺的抹布包在鼓起的顴骨上,喘氣聲都變得微弱。章哲看得心裡酸楚,給曹佑珍打來熱開水,又去小賣部買了點麵包回來。曹佑珍的注意力似乎也沒在章炳年身上,她正呆呆看著頭頂上那一圈燈投射下來的光斑,默默不語。章哲想起小時候,章炳年凶自己,章炳年凶她……母親都是這樣表情:淡淡地,逆來順受地……她在鄰居間口碑好,大家都說她是千裡挑一的好脾氣,窮也就窮著過了一輩子,不像彆的女人一樣動不動把丈夫罵個狗血淋頭。如果母親不是這樣的性子,也許父親就不會這樣?他就不會對蘇韻那麼粗暴,他就懂尊重人?“媽……你能不能勸勸爸?我想在附近給你們租個房子,離得近點,我爸也能看得到小棗……他這個脾氣,在我們這裡也是受罪。”曹佑珍說,“你爸這個人誰也勸不動他。除非你死去的爺爺。”也不能把爺爺從墳裡扒出來勸他啊。章哲無語。曹佑珍繼續說道,“你爸這輩子最要張臉麵。當初拆遷,他堅持選回遷,隻能租一年房子過渡。現在這一身毛病,都那時落下的。天天唉聲歎氣。不高興。錢緊張嘛,圖便宜,起初租了處老印刷廠邊上的舊房子,誰知東西——家具、鍋碗瓢盆、還有兩棵金桔樹——喊板車拉過去了,人坐地抬價,你爸氣不氣啊?和人吵嘴。一吵,吵出一堆過去的熟人看熱鬨,都一致兒勸你爸,說彆為幾百塊傷和氣,你爸更加生氣了,說沒一個好東西,竟乾幫親不幫理的事……罵完沒辦法,不給人加錢住大街不成?你叔叔和大伯伯沒一個人管他,漂亮話平時說得再多,到這時候都縮頭烏龜……你爸就天天關在家生悶氣。是不是不該生的閒氣?你又不是沒屋住,不過多等一年的事。勸,天天勸,聽不進去嘛。你敢再提租屋住啊?”章哲往回一想一算,那時他和蘇韻已經搬進了現在這套二手房。“沒聽你們說。說了就乾脆來蘇州先住好了。”章哲說完使勁搓了下自己鼻子,好像說了個冷笑話。真來了,怕他和蘇韻早被折磨瘋了……“我說了你爸不更氣嘛。他在誰麵前也不肯丟臉丟份的。其實他這些毛病也都是那時積下的,有次疼得吃不消,去醫院,碰到個吃屎的醫生竟讓他想吃什麼就吃點什麼,你爸氣壞了。要不那陣兒我老催你們要個孩子呢……章哲啊,我說你還是把蘇韻先勸回來,你大伯伯說了周末要來,不然你爸那天也不能回轉頭。孩子在,你爸才能高興……”章哲這會兒懂了他爸為何追著問小棗什麼時候回來了,為何要自己讓蘇韻回來了。“媽,那爸是想等大伯伯來了,然後再……還是說當真不打算回去?”“他不舍得你兒子。白天一天,孩子沒在,你不知道他在家起起動動了多少回,不停到陽台看,下去找,中午飯也沒大吃……他這輩子真沒這麼掏心掏肺對誰過。”章哲不說話了。掏心掏肺也要看彆人接不接得住。可這些意思早明裡暗裡對章炳年重複過很多次,他根本不理會。“等蘇韻回來了,我替你爸給她賠個禮,我也勸勸你爸,讓他收收脾氣……”“媽,你不覺得委屈嗎?”章哲真不明白為什麼每次都是曹佑珍出來替他道歉,他爸從頭至尾維持驢倒架不倒的架勢。他終於問出了這個讓他一直不解、一直想知道的問題。曹佑珍的眼睛使勁眨吧了兩下,好像上下眼皮忽然被針刺了一樣,半晌她說,“我前世欠他的,欠他家的……”曹佑珍的聲音也像被頭頂上慘白的燈光給照過,照蔫了。章哲看出曹佑珍的疲態,說,“媽,你先趴這兒睡會兒吧。”章炳年卻在這時候說起了話,“就是死我也要死在我兒子這裡!”章哲一驚,喊,“爸?”沒反應。章哲又喊,“爸?”原來是章炳年的一句夢話。莫名地,章哲心裡一疼。這麼多年,他和章炳年連係得最緊的一瞬間竟是來自他夢裡的一句話。儘管細究起來,這話意義並不大,也僅僅表示這還是那個冥頑不化的老父親——夢中也依然執拗,不講理。到了早上,章炳年燒基本退了。醫生來再次檢查後,讓留院繼續觀察半天,關照務必少激動,給開了點速效救心丸之類以備不時之需。章哲讓曹佑珍先回去,曹佑珍說夜裡她好歹眯了兩覺,讓章哲回去。章哲出了醫院就打車直奔了汽車站,買了張八點半去蘇韻家的汽車票。都說否極泰來,自己算得上倒黴透了,三天兩個人進醫院,這裡火撲下來,那裡又燒起來……他感覺自己像個馬不停蹄的救火隊員,什麼時候才能消停?一勞永逸地消停?章哲昨夜站在能看到大紅“急診”兩個字的醫院走廊裡,想了許久許久。經過章炳年送醫院,曹佑珍急得聲音發抖說“你爸不行了”,他爸那句“警察來了也趕不走我”,“死也要死在兒子這裡”之後,章哲意識到一個以前沒認真想過的問題:作為獨子,無論關係親還是疏,他有贍養的義務和責任。不是說章哲不知道“贍養”是義務和責任,知道,但沒落實到具體的“怎麼”和“如何”。至少在他和蘇韻買下這套兩居室的房子時,沒想到過“父母以後住哪裡”。現在,問題來了。蘇韻說租房給他們住,是個方法。可章哲知道在他爸這兒沒可能、行不通。讓曹佑珍勸,不過是個旁敲側擊的試探。果然如自己所料。那給他們買套呢?這於父親,該是件兩全其美的事了吧?有了麵子,又滿足了裡子。現在這套就這麼大點,隻有兩個房間,小棗很快就要獨立自己睡,他開始需要一個自己的房間,所以,我給你們在附近買一套,就你和我媽兩個人住,平時出腳方便,你看這地鐵還兩年就通了。小棗周末能來看你們,就是平時你要想他了,也能……不自覺地,章哲就把怎麼勸的話打了遍腹稿。可行。他幾乎能篤定。除了一樣:錢。蘇州的房價這幾年像坐了火箭,蹭蹭蹭地往上漲。自己家周邊更甚。當初買這套時隻是掐著手上那點錢,和蘇韻兩個人呆頭呆腦,隻覺得戶型不錯,總價能接受,並沒考慮地段和學區。誰知運氣不錯,政府這幾年大力建設這一塊,周邊忽然就熱鬨了起來,商場有兩家,大型超市儘在咫尺,醫院近,學區好,還計劃通地鐵。有朋友開玩笑說他們這裡就是新區觀前街,就算不是,至少也是新區觀前街的太監弄,意指地段很好。可現在章哲倒寧願沒這麼便利了——再買一套買不起了啊!但章哲很快又樂觀了。這裡要買,那老頭老太在合肥那套可以賣啊!單價雖低,但好歹有近八十個平方,賣掉後用來湊進首付裡還是有分量的,自己和蘇韻再攢兩年,最多多貸點款,慢慢還唄……這就是章哲站在夜深人靜的走廊裡琢磨出來的主意,他迫不及待想告訴蘇韻,如果有輛車,他或許當時就往丈母娘家開了。章哲還沒學車,按蘇韻的“規劃”,是打算過兩年章哲先學,學完就買。蘇韻說那時小棗有兩三歲,要多帶出去看看風景,也是種熏陶。“都說‘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有輛車方便些。不過眼下嘛,統統給還阿姨錢、還銀行商貸讓路。”蘇韻說。可規劃得再好,也沒變化快。也是兩人都正好“不求上進”,周圍人都卯足勁、挖空心思準備買第二套房,他和蘇韻沒那心思,光這一套都呼哧呼哧地吃力得不行,還給自己加碼加壓乾什麼?“就這一套!還完我們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去哪裡玩就去哪裡玩……”他們都太幼稚,忘了自己正向中年人轉變,很快就不得不變成上有老下有小的中流砥柱。章哲有把握能說服蘇韻。正如知道章炳年不會接受租房住住一樣,他知道蘇韻會同意買房子的提議,就是暫時不同意,也不過是多花點時間的問題。他給蘇韻撥電話,想告訴她在去接她的路上,“您所撥打的號碼已關機……”章哲把想說的話改發短信後,閉眼睡起覺來。要麼說有個詞叫陰差陽錯呢。他哪知道蘇韻是跟蘇亞洲的車回去的,又哪知道一大早她又已經返回了蘇州。他以為以蘇韻的脾氣,總要繃著臉撐過至少一天兩天的,他還學了個乖,主動上門去接了……蘇韻隻睡了一個囫圇覺就醒了。小棗依然睡得香甜。還是小孩好啊,沒心沒肺沒心思,吃飽就睡,想哭就哭。大人不一樣,你煩也要麵對,惱也要麵對,隻要你活著。想到公婆也許一會兒就要回來,蘇韻快速重新洗簌了一番,準備等小棗一醒,就帶小棗出門。今天要不去找陳藝蕊打發一天好了。手機一點電都沒有了,接上充電器,開了機後,又是幾條信息叮叮叮往外跳。“我在汽車上,去你家接你。等我。”蘇韻握著手機,呆呆看著被風不斷吹起的紗簾,忽然有一種無比怪誕的感覺。好像她和章哲正背道而馳,他們終將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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