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送神不易(1 / 1)

蘇韻人在房間裡,心在房間外。這會兒彆說和趙約翰,和誰也沒心思吃啊,她得等這場“談判”談出個結果來才能定心。蘇韻看了下收到短信的時間,是中午發的,現在都六點多了。她深吸兩口氣呼吸兩下,調整了下情緒和語調,準備撥電話過去找個借口推了。但轉念一想,一時不太確定這是趙約翰單獨請她吃飯,還是請辦公室人吃飯的。如果是後者,大家夥兒怕已經吃上了,自己電話撥過去不大好。蘇韻又看了眼短信,還是無從判斷。她想乾脆還是回短信吧。——Hi,John。抱歉現在才看到信息。兩周後回去上班時,我請你。——沒問題。不過可能會陰差陽錯,明天飛意大利。蘇韻沒心情糾正趙約翰的用詞,甚至沒笑,她想起朱翎的話。這女人果然神通廣大,消息準得很。——一路平安,後會有期。她回。一般這就是結束聊天的意思了,誰知趙約翰又發來了一條:有去香港工作的意願嗎?我想這對你以後的發展會很有幫助。蘇韻把手機在手裡顛來倒去半天,惆悵、鬱悶、想哭的感覺再次油然而生。忽然地,她就懂了上次掛了朱翎電話後,自己當時如此這般的情緒是為何而起了。在職業發展這條路上,蘇韻從來不是有野心,或者說就是個甘於平庸的女人。大學臨畢業那年就是因為紮進讓人頭腦發熱的愛情裡,那時是真的年紀小,真的純真,真的連一點起碼的權衡利弊都沒有,也壓根兒就沒想到要權衡,她放棄簽好的令人羨慕的藥廠工作,背著一個包,帶著章哲送的兩個玩偶娃娃,頂著太陽毫不猶豫奔赴當時還是陌生的這座城市。重新找工作、和章哲搬進租的房子裡去、學做飯……她一下把自己沉浸到“小婦人”的角色裡去。之後被各種機會和自動出現在腳下的路推著走,買房,結婚……很多時候,蘇韻覺得這就是順理成章——並不是人人都那麼容易順理成章的——她毫不懷疑自己是幸運的,她把日子捏在手裡算在心裡,她興興頭頭地拉著章哲的手往前走……她享受這看似“平庸”卻實實在在的生活。儘管經曆過買房時為籌錢急得牙疼牙癢,為自己沒很多錢讓爸媽輕鬆一點而感到難過,更為錢捉襟見肘而不敢請阿姨保姆吵架心急過,然而她還是死腦筋,她還是以為日子先要有愛情的滋潤才能談彆的。所以,她並不是真的想去香港,儘管後來好幾次眼前閃現過香港大都市白天人潮洶湧和夜晚的燈紅酒綠光怪陸離……不是。是她想逃離出麵目全非的生活卻逃無可逃,逃無可逃讓她無奈,無奈讓她惆悵、鬱悶、想哭。如果不生小棗……蘇韻總是在想到這個問題時自動掐斷思路,粗暴地阻止自己亂想。怎麼可以這麼想?小棗多可愛!小棗給自己帶來了快樂!她不後悔生下他。如果不是和章哲……蘇韻再次粗暴地阻止自己亂想。她喜歡章哲,愛章哲。這種如果隻是假設,是逃避……而眼下,她竟然想起了那該死的“如果”,她為自己感到羞愧。她知道此刻的情緒比“惆悵、鬱悶”還要更複雜一層。趙約翰這條短信發給自己就是給了自己優先權,他藏了私,把去香港的這個機會藏了私。她感激他的藏私和對自己的好,又覺得辜負。辜負一份不求回報的好也是讓人心難安的。——有意願,沒條件。要照顧寶寶啊!!!蘇韻儘量讓語氣顯得輕快。——OK。趙約翰回。蘇韻仿佛看見他肩膀一聳的樣子。——對不起。她手像脫韁的馬,迅即打出去。其實她也不知道這個“對不起”的意思和意義在哪裡,對不起的是他的好意,還是他的好。——Don’t be silly.(彆傻了。)蘇韻咀嚼著這句話,見章哲把保溫瓶和奶粉奶瓶都拿了進來,站起身幫忙。“你躺著。我來就行。”章哲阻止她。“你吃好了?你爸呢?”她悄悄問。“看電視呢。”章哲照著奶粉用量給小棗衝奶。小棗好像全吃不出奶粉和母乳的區彆,眉頭都沒皺一下,和平時一樣,吃得急急地。“長大也是豬八戒吃大麥,分不出個好壞。”章哲說。“章哲……那個……你就說特彆感激他們這幾個月的幫忙,但什麼都要按他們的想法和期望來,我們做不到,我們要對孩子負責。不行不行……要麼你說爸身體不好,還要跟著操心也很辛苦……反正……你自己看吧,儘量委婉點。”蘇韻有時真恨自己心太軟。誰委婉對自己說話了?但不忍心就是不忍心,它不但冒出來了,它還舉著牌子貼著一行行句子:他們年紀大了,忙進忙出,沒功勞有苦勞,他們是章哲的爸媽……“我知道。”兩人互看一眼,像是章哲準備上戰場。章炳年正在看無聲電視。章哲陪坐在旁邊看了會兒,特地拿過遙控器把聲音調出來——嘈雜一點,權當給一會兒的尷尬或沉默或指責加背景吧。“爸你調高點好了,吵點沒關係,老那麼靜小孩習慣了反而不容易睡好。”“是的,你們受過教育的人,懂得多,說得都對。”章哲默默吞下這顆鐵釘子,問,“我幫你重泡杯熱茶吧?”章炳年眼皮一掃,兩手抱住後腦勺往沙發上一仰,“不勞你們動手哦。還敢指望你給我泡。”行吧。不指望我就不泡了。“爸,我和你商量件事。你看你們來了這麼長時間,幫著把小棗帶得白白胖胖的,很辛苦,我們也很感激。可我和蘇韻都不是細心的人,也都不讚成帶得那麼精細。觀念不一樣……加上你自己身體也不好,跟我們後麵也老鬨得不高興不愉快。”章炳年反應極迅速,人從沙發靠背上一彈,坐直了,“你說這麼冠冕堂皇,不就是想要趕我們滾蛋嗎?當初你求我們來的時候怎麼說的?不是我們腆著臉要來的吧?我們是破抹布,用完就扔?”“爸,不是那意思。你們想在這裡住多久沒問題。現在矛盾不少你也看到了,我和蘇韻想你能……多給我們點空間……這樣對孩子也好。”章哲覺得這樣夠委婉了。章炳年卻倏一下站起來,手掌心兩相劈啪一拍,居高臨下地對還坐著的章哲罵,“我們帶就是對孩子不好了?”聲音大得把房間裡豎著耳朵留意動靜的蘇韻嚇了一跳。章哲嘴巴才張,曹佑珍過來拉他,“你就彆再說了,不能白天一個進醫院,現在又送一個進醫院,不怕人家笑話嗎?要我說,今天真不怪你爸,孩子那腿咬得……”章哲不想掰扯白天的事,“媽,不說那個了。”但章炳年要說。“你媽就隻該仆人一樣給你們做飯做菜,不能說兩句?”曹佑珍像久旱逢甘霖的麥苗兒,半輩子還沒聽章炳年為自己說過話,竟眼淚泛出眼眶來。“爸,我們彆說白天的事了。就說小棗,他越來越大,要學走路要學騎車要和彆的孩子打架玩鬨,誰能保證沒磕磕碰碰呢?你如果連蚊子叮兩個包都受不了,都要指責,我們沒那麼多精力……”章哲知趣地省略掉了“應付你”。“兩個?是六個!腿上臉上!報紙上非洲有蚊子叮咬能叮死人的,你個曉得?”章哲隻感覺秀才遇到了兵,罵任由他罵了,正經話沒說上呢,又歪到無謂的細枝末節上去了。“我知道你心疼小棗,愛孫心切,我們能理解。可你這屬於沒原則了,再大點保不準養成嬌寵的霸王孩子。”“養成霸王孩子也比把你養成這樣好。聽你媽說你連錢都月月交給她哎!你這叫出息?沒有一點男人的威武,枕邊風一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這家裡一看就是她主意大。”蘇韻本來是想好了不趟這渾水,讓他們一家三口自己解決的。聽公公說到章哲交錢給自己,底氣自然也不那麼足,好像她真稱王稱霸了一樣。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腿了,誰都不能這麼羞辱章哲——他親爹也不行!蘇韻把話在腦子裡打了兩遍草稿,抓了包奶粉,給自己壯膽似地,走出房間。“章哲錢是月月轉給我的,我也覺得章哲這樣挺委屈。一個大男人。但沒辦法呀,我們買房借的我阿姨的錢到現在還沒還淨。他隻能轉給我啊,真委屈也隻能吞了,又沒靠山。”章炳年戰鬥力十足,“對嘛,他是沒靠山。你早上不也講了嗎?隻怪他投胎投在我家裡。”蘇韻說,“沒錯啊。所以我們從來沒因為錢鈔的事抱怨過你們一句啊。”這話就有點厲害了,厲害得出乎了蘇韻自己的預料。既“論證”了自己對,又說了他們家這些年沒給過錢,就不該在錢的事情上指手劃腳,當然也擺明了一個事實:章哲就投在了你們這個沒錢沒靠山的家裡了,你們還要他怎麼樣?章炳年當然不是省油的燈,“我們帶孩子也沒收你們保姆費啊!”蘇韻反而鎮定了,“是啊,就是手上錢緊張,給不了你和媽幫著帶小棗的錢,我和章哲才不好意思請你們再幫忙的。”章炳年怎麼受得了這樣的悶聲吃癟?終於跳了腳,對曹佑珍說,“我們明天就收拾東西,走! 我難道要在這裡犯賤給他們看孩子?”章炳年脖子上青筋直爆出來,看得章哲有點抖霍,趕緊扶他坐,卻被一把甩開。“爸你彆著急生氣。我說了是和你商量,誰說了要趕你走了?你真要走,等我給你預約好身體檢查,確認沒問題了,你和媽再回去,我也放心。”章哲承認自己借驢下坡了。“我一條腿早跨進墳裡的人。該死就死了,也到年紀了。”說著,章炳年忽然地氣焰弱了,接過曹佑珍遞來的熱茶喝了兩口,就不再作聲。章哲很煩動不動拿老拿死來壓人、綁架人。說點什麼呢,說不出;不說什麼站起來回房間更顯得自己不是。父子倆一左一右地坐著,都木然地盯著畫麵閃爍不定的電視。光把兩人臉照得詭異。曹佑珍勸章炳年回房間,“要走也要等明天去買票,你該休息要休息。虧了拆遷時你堅持要選個房子,不然我們要流落街頭了……”章哲想這下自己成道道地地的不孝子了。回了房間,門關起來,才像一幕驚心動魄的劇落下了帷幕,隻感心力交瘁。一方麵,一個難題好像解決,一方麵又心塞,誰料到會把原本就不親的關係攪和到這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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