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蘇韻認出自己在社區診所裡。她半躺在躺椅裡,手上掛著吊瓶,邊上板凳上坐著章哲,章哲兩手交握,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她恍惚以為是剛生下孩子在醫院的時候了,章哲也這樣陪在自己身邊,可那時他的眼睛裡是幸福的光芒,現在卻是眉頭緊鎖,全是憂慮,疲憊和沮喪。看到蘇韻醒了,章哲向前傾過身子來,輕輕問,“怎麼樣?感覺好點沒?”蘇韻慢慢想起自己意識模糊的那一刻以及那一刻之前的一幕幕來,還沒開口,眼淚先滾滾而下。蘇韻那樣麵皮薄,從不肯在外人——哪怕是陌生人——麵前失了態的人,現在卻完全控製不住自己,她拚命把哭音要從喉嚨口壓回去,結果卻像雞打鳴一樣,發出兩聲古怪的咕咕聲。生怕旁邊打點滴的人看出自己在哭,她下意識把頭往脖頸裡埋。章哲把板凳朝蘇韻腦袋邊挪了挪,替她擋住旁邊的目光,伸出手不停給她擦眼淚,“餓不餓?想不想吃什麼?我去買。”蘇韻還在和隨時要衝出喉嚨口的哭音做鬥爭,掙紮幾回,搖頭說,“不餓。”那樣子十足一個委屈的孩子。誰知章哲竟在這時眼圈紅了。他極快地轉過九十度,蘇韻還是看見了。從談戀愛到現在,兩人一起七年,從沒——從沒——見章哲有過眼淚。蘇韻心頭翻湧起酸楚。她怎麼舍得他哭?她拽過章哲的手,試圖安撫他,卻不知從哪裡說起。她還是開了口,“是蘇亞洲打電話給你的?”“嗯。他說接到家裡座機電話,沒人說話,你手機又沒人接。”頓了頓,又說,“我回過電話給他了,說你低血糖,已經掛上水了,沒有事。”“你爸媽和你講過了沒?”她問。“講什麼?哦,沒。哪有空聽,嚇都嚇壞了。手忙腳亂地往門口抱,車還是兩個保安幫著站到馬路上拚命揮手攔的。”蘇韻也不想講,連重複一下都覺嫌惡。“幾點了?”她問。章哲看看表,說快三點。“你打電話回去沒?冰箱的奶夠嗎?”章哲說打過了,暫時夠。說完他看看吊瓶,“醫生說掛了水——不光葡萄糖,裡麵加了藥——要停喂24個小時,最好停喂兩天。”蘇韻摳著指甲,不說話,眼淚又往下落。“正好讓小棗也試一試奶粉。以後也總吃要吃的。彆哭了,啊?”蘇韻拚命搖頭,她不是為接下來4時沒母乳覺得虧待孩子,她隻是想起了小棗,想起了小棗被公公迅雷不及掩耳地從手裡奪過去的場景……一袋點滴見了底,章哲去喊來護士換。“這袋要不要調快點?五點過後我們這裡就隻有一個值班的了。”“快點好了。”“不用不用。”兩人同時回答。前一句蘇韻,後一句章哲。“快點,沒事的。”蘇韻撐一撐嘴角,對護士擠出個像笑的笑,意思聽我的。然後對章哲說,“你回公司去吧?我掛完了自己回家。”說完卻莫名感到一陣心悸,她下意識拽住了章哲的袖口——她不知道一個人要怎麼回到那個家,她害怕,真的害怕,她寧可在馬路上遊蕩,寧可躺在這診所裡,也不願意回去……“今天不去了。我請假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蘇韻垂著眼。章哲何嘗不知道?他心裡也是一團亂麻,不知從哪裡理頭才好。接到蘇亞洲電話把電腦合上往包裡塞的時候,又被莊大勇撞上調侃了一下。章哲覺得這個人簡直就是自己的克星。升課長後,他從外麵開間格子間搬進了辦公室裡,正好和莊大勇隔壁。章哲懷疑莊大勇有透視眼,怎麼正好挑這時候來串門兒。“哥們兒你沒事吧?怎麼又像趕出去救火?”“我倒寧可是我有事。”他嘴裡打著哈哈,卻厭煩透了莊大勇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家裡有事回去下。請半天假。”莊大勇靠在門口,抬腕看了看表。章哲火就往上竄,他還不知道家裡什麼情況,座機忙音,他爸不接電話,蘇韻不接電話……他火急火燎地呢,這人竟裝模做樣看表,不就是和他咬“半天”的字眼嗎?自己也不是新入職要做規矩的新員工,要這麼無時無刻炫淫威嗎?升經理你升好了,我屑和你爭?“那就一天好了。”章哲懶得煩,轉身罵了句“孫子”,尼克姚找自己時說的話忽然地在腦子裡一閃。……第二袋水掛完,兩人一起往外走。走出診所,蘇韻站著不動了,“我不想回去。”“那坐一會兒?”章哲問。看到拐角有個賣烤紅薯的,“給你買個回來?”蘇韻抱著膝蓋,肩靠在章哲身上,一口一口吃章哲剝好皮的紅薯。紅薯越來越小時,她終於忍不住,把事情從頭到尾給章哲講了。“我當時真的氣瘋了。你爸總說我不像個當媽的,我也沒當過媽啊!真哪裡做得不好,就說,他是對的我都會改。可照你爸那樣子,讓孩子被蚊子盯了我都該拉去浸豬籠、下地獄了,最好還彆煩彆人,直接剖腹自殺謝罪。”蘇韻又激動起來。“我爸老古板,一輩子都不會說話。”“不是古不古板,會不會說話。和那沒關係。他就沒把我當成家裡的一份子,他以為天下的女人都和你媽一樣,呼之則來揮之則去。”“那也不至於的。中午我到家,他們也都嚇了一大跳。”“至於不至於我都無所謂了。我是真受不了了。你沒見你爸的樣,心疼孫子到那份兒上,也有點病態了,好像那是他的命……還是讓他們回去吧?”百轉千回,蘇韻終於提了。上午憤怒抓狂時,她滿腦子都是這念頭,現在麵對章哲,倒像做錯了事。是的,為“請”他們來費了那麼大周折,和章哲沒少生悶氣,現在又要“請”他們回去……要麼說“事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呢。自己就是個搬起石頭自砸腳的庸人。自己把什麼都搞砸了。“我也這麼打算的。我晚上說。”他說。章哲煩躁時不是沒有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輕微抱怨,但能怪蘇韻麼?不能。她努力了,她寧可自己不開心,寧可藏起來……他其實都不用了解前因後果也知道誰對誰錯,他對他爸媽太有“信心”了。“對不起。我該聽你的的。”蘇韻捏著最後一點紅薯忘記送進嘴,她想最終還是逃不掉請阿姨找保姆——省錢的事現在已經不在考慮之列了,先保住自己這條命吧。大不了,也學人家在家裝個攝像頭?人都是被逼的。以前看到保姆給孩子喂安眠藥或者打孩子的新聞痛恨得不行,但對裝攝像頭以便監視保姆的做法也從沒認同過,“侵犯人權。替保姆想想看,每天行走在攝像頭下,沒有隱私……”蘇韻那時一副衛道士的樣子。但等問題切實地擺到麵前,成了自己的問題時,也是一樣的念頭。可憐天下父母心,誰比誰清高,誰又比誰道德?蘇韻歎氣。章哲想的卻是另一個問題。上次老兩口去服裝博覽會逛,本說去買兩件秋裝,最後拎了一大包回來,說來的時候帶得少,這下“置全了”。章哲那會兒心裡還笑老頭兒,說他已經不是剛來的時候要三催四請了,現在心思都集中到小棗身上,回去合肥取衣服都不願意了。現在讓他回去?章哲不知一旦自己開了口,又要麵對怎樣的吐沫橫飛和被手指指到鼻尖的指責……兩人往家走,一路無語。小區門口的保安正準備換崗,看到蘇韻和章哲,迎上來問,“不要緊啦?上午你老公可是吃老力了。”蘇韻生怕保安多想,說,“不要緊。低血糖,防不勝防。”章哲也趕緊說多虧他們幫忙攔車,等哪天買煙來謝他們。家裡一如既往地靜。電視開著,畫麵不停閃動。章炳年手搭在嬰兒床欄上,老僧入定了般,聽見他們開門換鞋,扭身木然地看了一眼,又轉回去。曹佑珍輕輕走到門口來,聲音裡有點賠著小心,“是和懷孕時一樣的毛病吧?我們那會兒忙著哄小棗,也不知道……”蘇韻想可不,你們關著門呢,把我擋在外麵呢,當然不知道。她沒作聲,自顧自往房間走。章哲替她答了,說沒事了。其實在社區診所的時候,他已經打電話回來簡單說過了。曹佑珍的笑吊在臉上,說那就好,飯菜給你們留了,微波爐轉轉就能吃。章哲這一天隻吃了一頓早飯,陪蘇韻打吊水時還沒覺得,現在前胸貼後背地餓。跑進廚房,兩盤菜用塑料菜籃倒扣著,一鍋排骨藕湯坐在煤氣灶上,蓋子一揭,香氣撲鼻。章哲立在廚房水池邊,聽著微波爐轉起來發出的嗡嗡聲,看著外麵沙發上章炳年的側臉,想這口要怎麼開,要選什麼時機開。總之,今天得說。不但蘇韻受夠了,他也快承受不住了。這日子過得,就成隔三岔五解決問題了,不是你氣得心臟不舒服,就是她氣得低血糖……下回誰知道是什麼呢?房間裡,蘇韻正在泵奶。還是早上衝澡後泵了一瓶奶,奇怪的是一天下來胸部竟然也不漲,她估摸著又回奶了。不過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倒冷靜了,也不著急,好像有沒有奶已經變得不重要。而且打了吊瓶,反正也不能喂,就更覺無所謂。章哲來喊她,“吃不下飯菜就喝碗排骨湯吧?然後衝個澡,你早點上床休息去。”蘇韻讓章哲先把奶粉找出來,“我不喝了。一會兒你把嬰兒床推進房間來。餓了我來給小棗衝奶粉,你爸媽也沒衝過。”章哲明白她是不想參與一會兒的“攤牌”,想這樣也好。“現在感覺怎麼樣?不暈了吧?”他問。“沒事了。對了,我手機還在早上的包裡,你幫我拿一下吧。”手機上除了蘇亞洲和章哲各兩個未接電話,還有趙約翰一條短信,“Hi,Mica。今天正好在蘇州。方便一起吃晚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