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韻開始跑步了。時間劃來算去,隻有早上六點左右最合適。鬨鐘設到五點四十,一響,睜開眼時還懵懵懂懂欲睡欲醒的,希望那是幻聽,但想一想給自己打的雞血,馬上有了決心,騰一下爬起身來,簡單洗漱後,悄悄親一親小棗就出門了。蘇韻算好時間和距離,差不多跑到家衝個澡正好還趕得上坐下來和章哲一起吃個早飯。曹佑珍說這下四個人的早飯不用分三回吃了,不然一早上碗都洗上好幾趟。擱以前,蘇韻要不聲不響回房間把曹佑珍的話來回琢磨、直琢磨到自己不爽為止。現在她訓練自己左耳進右耳出。相處了幾個月,蘇韻慢慢看懂了婆婆有那麼點奇怪的好勝心。但她沒法在公公麵前好勝以及掌控,在章哲麵前施展呢,大概也沒成就感——自己兒子嘛,那就隻能在自己麵前露一露囉。有時婆婆故意地讓自己難堪一下,也不為針鋒相對,好似就隻為顯出她是婆婆的威儀來。比如蘇衛國李茹萍來那次,拐著彎聊到生日的事,戳破她的謊言,但事後又再沒提過。那不就是為讓蘇韻看一看她其實什麼都了然於心,提醒蘇韻把她當回事麼?曹佑珍又說你看你跑得大汗淋漓地,這麼有精力不如把那做衛生的阿姨辭了。這後半句話,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全看聽的人怎麼理解。蘇韻選擇了“小”,自動把話“小”成了一句不恰當的玩笑——她選擇大度,婆婆總不會看不出吧?誰還真不長心?誰心還不是肉長的?章哲倒為曹佑珍“不如辭阿姨”的話和蘇韻說對不起來著,上班前爭分奪秒躲在房間把蘇韻親了又親抱了又抱,“你真是天使。我上輩子一定拯救了銀河係的。”蘇韻說他現在張嘴就能來,葷素不忌,肉麻不忌。從前連說“我愛你”三個字都嘴裡含了糖似地,隻肯含含糊糊一帶而過的人。“從前我確實是小清新啊,都被你帶壞的……”“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自己變質了還賴彆人。”你來我往幾句小情話,兩人都開開心心。蘇韻這麼想地,既然說了要加油把生活打理好,就不能光落實在嘴上喊口號,玻璃心試試升級成強化玻璃。或者將心比心地想一想:她爸蘇衛國那麼心寬的人有時還要抱怨一日三餐辛苦,曹佑珍確實也不容易。李茹萍忙累了的時候不也要找人說上幾句嘴?就這麼著吧,沒大蛾子往外飛就成。想到一日三餐,自從公婆來了後,自己和章哲還沒做過一次飯,自己這剩兩周也要回去上班了,不如主動來做頓飯——這樣也算“把婆婆當回事吧”?蘇韻早上跑步時就在腦子裡計劃好了做些什麼菜,午睡起來後就去了菜場,先買了乾絲、牛肉、河蝦,這道菜蘇衛國常做,是淮揚菜係裡的經典,做起來也容易;另外買了鯿魚紅燒,知道章炳年愛吃豬肉,又買了兩斤排骨,打算試試糖醋排骨,因為曹佑珍常做紅燒,蘇韻想換個新鮮點不一樣的口味。要說蘇韻的手藝,其實不行。以前在家也是飯來張口的人,和章哲剛在一起時,最簡單的西紅柿炒雞蛋愣不知道怎麼炒法,後來才在回家時留了心要跟蘇衛國“偷”幾手,奈何“資質”不行,也就能依葫蘆畫瓢出個大概。但蘇韻想這也是自己的心意,公婆想必不會挑剔。洗洗弄弄忙了大半天。這個季節的河蝦個頭不大,又要一隻一隻剪須,相當費事。蘇韻一看時間不早了,急忙急乎地開始起油鍋。曹佑珍開門進來給她按了油煙機的開關,“煙都嗆到外麵去了。”蘇韻想自己關了廚房門的啊。叮叮當當地忙乎一晚,一端上桌就遭遇了“評委點評”,以及不遮掩的嫌棄。章炳年說乾絲“淡而無味”,說糖醋排骨不甜不鹹……曹佑珍趕緊端去廚房回鍋,章炳年卻沒了胃口。最後一道蘇韻拿手的抹茶紅豆蒸糕起鍋後,婆婆吃了一口,跑進衛生間吐得稀裡嘩啦,原來婆婆受不了加了牛奶的東西,覺得腥氣。蘇韻再好的涵養,也撐不住了,等到章哲把那盤蒸糕賣力地吃得光光,她也沒高興得起來。可第二天早上爬起來,衝到大馬路上跑完兩圈,又覺得無所謂了。昨晚的心塞和公婆的不禮貌、不領情好似都跑掉了……蘇韻發現自己從跑步中找到了一種平衡,是身體上的排汗,也也心理上的排毒。“有什麼嘛,你媽菜是燒得挺好吃,高下立現擺在那裡。那我還是吃現成的就是了。反正我現在就是個阿Q。”她對章哲說。章哲說,“嗯。那你想不想和我睡覺?”蘇韻愣一下才反應過來章哲是在拿阿Q那句經典逗自己,還真給逗樂了。都說“退一步海闊天空”,是這樣啊,至少章哲能看得出自己的“退”來。這不也是經營婚姻、經營家庭的路數之一麼?用心才叫經營,有進有退才叫經營——總要有人退、有人忍的。蘇韻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找到了一條“適合自己的的路”了……這天早上多雲,夜裡下過雨,涼風抽抽地,已經很像秋天。經過菜場邊上開辟出來的“自產自銷區”時,蘇韻特地放慢了步子。這塊自產自銷區是專劃給周邊農村的菜農和果農的,每天交幾塊錢算當日的攤位費,他們把自家地裡種的、樹上結的擺過來,又新鮮又便宜。還有賣玉蘭花的老奶奶,穿著斜襟的盤扣青布褂,拎一隻竹篾籃子,籃子最上麵擺隻洋瓷盆,花一支一支地碼著。“妹妹,買兩支花?香啊是香的呢。”蘇韻抱歉地笑笑,跑步沒帶錢出來,心裡卻舒坦得很。再跑起來時,覺得腳下生了風,忍不住加碼多跑了兩公裡,速度又快,終於跑岔了氣。正大拇指壓著肋骨下方慢悠悠往小區門口走時,有人喊自己,轉頭看,蘇亞洲從一輛黑色的尼桑車裡探出腦袋。“蘇韻!”他從小都直呼蘇韻名字,在彆人麵前反而我姐我姐的,“你怎麼了?佝著腰。”“跑岔氣了。你這麼早在這裡乾嘛?”蘇亞洲說來長發買點麵包,“今天部門裡有人要去安徽談事情,七點就出發。”“你怎麼像沒睡醒啊?”蘇韻看蘇亞洲眼睛有點腫泡。“睡得晚。”“又包夜打遊戲?就不能早點睡嗎?”蘇亞洲和沈倩倩都愛打遊戲,兩人有時聯機,一玩玩通宵。“想得美。昨天才去了宿遷,來回四百多公裡,累都累死了。還打什麼遊戲。”“天天這麼跑吃得消嗎?你風油精備一瓶,小心路上打瞌睡。要不對麵便利店買包薄荷糖也行。”“知道。我車上放著好幾罐紅牛呢。”“紅牛?聽說那飲料含麻黃堿還是什麼,會讓人興奮。”蘇韻說著伸手幫蘇亞洲把T恤一側歪斜的領口拉了拉,“哎?你是不是瘦了?”“我也沒注意。”“打電話回去沒?我最近都沒打。”蘇韻問。“昨天下午在車上等人時還給爸爸打了。說在街頭買到了兩條野生大鯽魚,燉出的湯白得和牛奶一樣,還說要是你在家就好了。”蘇韻不由得笑。蘇衛國是這樣的,吃上從不肯虧了自己嘴。奶奶以前總罵他是敗家子,飯桌上魚盤子、肉盤子少不了。蘇衛國也實誠,說每天活兒乾得那麼辛苦了,再不吃好點,人活著乾啥?他對“野生”有執念,總覺得美味營養還天然。野不野生其實誰知道啊,還不都靠賣的人一張嘴,蘇韻有次這麼說。蘇衛國覺得這是對他眼光的不信任,都急了……“哪天一起回去一趟吧,上次就說回,我馬上都要上班了。”她對蘇亞洲說,又關照了兩句開車注意安全,不要疲勞,兩人在長發門口分了手。回到家,章哲已經走了,章炳年抱著小棗在陽台上邊唱邊晃。他還是不願意帶著寶寶下樓,交流育兒經他是不屑的,現在看好像和帶孩子的人打照麵也不喜歡,總在屋裡這方寸之地轉,最多抱到陽台給他指指外麵的樓、樹,馬路上跑的汽車什麼的。蘇韻衝了澡換了衣服,匆匆吃了早飯,把尿不濕、濕紙巾和半瓶溫水往包裡收拾。正準備出門時,曹佑珍買菜回來了。她很狐疑斜了斜蘇韻兩眼,說出去?蘇韻感覺婆婆有些古怪,她每天早上不都推小棗下去的嗎?而且眼角斜人算怎麼回事?蘇韻最不喜歡這種看人的樣子,忽然就不怎麼耐煩,說是。她現在很會這樣言簡意賅地說話了。她發現還是這樣省事。比如以前章炳年絮叨太陽大,她再煩也總會帶安撫性質的說幾句,要麼說補鈣,要麼說沒事的,男孩子,曬黑點也不怕……現在她隻管往外推,你們願意操心你們操心,反正我也不煩我也不置氣了。“不煩不置氣”這一點很重要,有饒過自己的意思。蘇韻覺得這是她現在每天的必修課,類似“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