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飯了嗎?”蘇韻看章哲電腦包還提手上,知道他沒直接回家,現在八點半了,想必等了很久,心裡鬆乎乎軟下來好幾分。“開封菜。就近,華潤樓下那家。”“你怎麼知道在這裡等?”蘇韻想自己打電話時明明沒說。“我有腦子啊!不吃日料你們在這條街上還吃什麼?去711吃關東煮還是全家吃便當?”蘇韻笑了,半撒嬌半撒氣地搖一搖章哲的胳膊,一天的悶氣就搖落了大半。“我不是說了我自己打車回去……”“蘇暈同學手機沒帶身上,誰放得下心。”蘇韻性子有點迷糊,天天走的樓梯,稍微一分心一腳能踏下去兩級,弄得自己一趔趄還怪樓梯。章哲有時喊她蘇暈。這一說,蘇韻鼻頭發了酸,想到早上在營業廳心生恐懼落淚的那一瞬間,突然停下腳,腦袋就伏到章哲肩上,抱住親人一般。正是商業街最熱鬨的時分,燈紅酒綠,車來車往,章哲說,“這地方演八點檔不合適……”見蘇韻不動,又說,“彆人都看呢,以為我欺負你了。”“你就是欺負我了!”“好了好了,知道你委屈。”“知道個屁!我今天早上嚇都嚇死了。”“早上怎麼了?”打上車回家的路上,聽蘇韻一講,章哲也嚇一跳,少不掉數落蘇韻不吃早飯,說明天請假去醫院檢查。“周六正好該產檢,不想明天跑一趟。反正肯定又說是貧血那一套。”“那藥繼續吃,你總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兩周前產檢,醫生警告她重度貧血,不快速補起來生孩子都有危險。蘇韻本就覺得醫生誇大其辭,加上開的那些補血鐵劑和她犯衝,吃了直惡心不說,上廁所還不順暢,蘇韻就丟在一邊沒再繼續吃。“喂,你說你媽是不是不喜歡我?”蘇韻低頭玩著自己胖蘿卜一樣的手指,突然問。這思路跳躍得,一般人跟不上節奏,好在章哲習慣了,見怪不怪。“哪有?”“就有!”和章哲剛談戀愛時,第一次跟他回家,那時他家還住在低矮的平房裡,有鄰居來看熱鬨,“都說蘇州出美女。來看看我們章哲帶回來的姑娘。”曹佑珍說,“哪裡是蘇州的。不美。”蘇韻聽在耳朵裡就不舒服了。自己怎麼了,就不美了?非得蘇州本地的,才美?章哲給她講道理:你這就太上綱上線了。中國人嘛,是不是都有謙虛自貶那一套?你媽當彆人麵兒肯定也不能說你美死了吧?蘇韻不是愛摳字眼兒的人,再說談戀愛時期嘛,你儂我儂,章哲嘴上一打鑔,就過去了。可後來呢,買房結婚一樣沒管沒顧,眼下又這樣……蘇韻有點影兒就拿出來提上一回。“好,就有就有,他們還不喜歡我呢!他們就喜歡他們自己。”章哲說到這裡,難得地和蘇韻抱怨起自己爹媽來。下午他媽曹佑珍打了電話過來,特地挑了他爸章炳年去圖書館的時間。劈頭蓋臉地就說章哲不懂事,弄得章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忙問怎麼了。曹佑珍說,“哪次打電話來,問起來都是挺好,從沒主動說過要我們過去幫忙,你爸說堅決不貼你們這冷屁股,發狠不去你們那裡。”章哲哭笑不得。這哪兒跟哪兒啊?還“堅決”!但再一想,這不正是他爸嗎?!一輩子沒在外麵掙上存在感,就在兒子和老婆麵前掙霸王當。要人尊敬他,拿他當回事,要人凡事聽他的,要說一不二……現在又嫌棄他不主動,沒鄭重地“請”他們來,要不要印請柬呢?蘇韻聽完也愣了。她和公婆相處的時間很少,最長不過就是跟章哲回去過春節的幾次,頭尾全算上就五天功夫。婆婆很傳統賢惠,每天買菜做飯收拾家裡,說話輕聲細語。公公給她的印象是嚴肅,嚴肅得有些過了分,每天吃好早飯就背著手出門去圖書館,中午回來吃了飯再去。蘇韻和章哲開玩笑說你爸真是一心隻讀聖賢書的甩手掌櫃。原來並不是,竟是電話線後麵負責發話的男慈禧呢!“那你媽還是想來幫我們的呢。”“那可不是。她就是要我爸心裡舒坦。”“一樣的呀。你媽的意思就是你爸舒坦了,那他們就來了。不都說人老了就和孩子一樣嘛,要‘被需要感’你就給他們唄。再說我們也確實需要他們呀。你媽要是在,早飯肯定不會天天烤吐司吃雞蛋對不對?我又不要吃燕窩魚翅,花樣稍微變一變換一換,清粥配點可口的小鹹菜什麼的,肯定有胃口得多?肯定就不會又犯暈,你說對吧?”章哲明白蘇韻“賣慘”的意思。孩子的到來是個意外,但蘇韻已經28,他還大上三歲,該要。隻是這一來,就打破了蘇韻的三年“規劃”,她原先想等買房借她阿姨的錢還完再說的,“到養寶寶時,沒有外債,給她(他)買東西就不會磕磕巴巴,摳摳索索。”說來說去,還是錢的問題。在錢這件事上,蘇韻的態度其實有些模糊。她自己是個物質欲不高的人,背帆布包抹玉蘭油歐萊雅都很開心,從不曾想過伸長脖子朝大富大貴去夠。但外債在身,哪怕是銀行的貸款,卻讓她有緊迫感,恨不得趕緊卸下那副擔子,然後才能安心享樂。章哲呢,對錢同樣沒有強烈欲望。小時候家裡條件多差呀,穿有洞的汗衫遭親戚“好心”提醒過,穿他爸章炳年單位發的超碼數勞保鞋遭同學群嘲過……卻沒有慣常的“總有一天,我發起來給你們瞧瞧”的誌氣。就像錢是曾經辜負過傷害過他的渣女,如今再也愛不起來了一樣。章哲確實是個淡泊的人,不好聽的說法就是不太上進的一麵,香蕉皮滑到哪裡算哪裡,大方向沒偏差就行。蘇韻見章哲沒說話,又說,“你自己的親生爸媽,說兩句軟話,哪怕就是求他們來的話,也不會顯得卑躬屈膝丟人吧?”章哲捏她鼻子,“什麼親生爸媽,話都不會講了?”說歸說,還是點了點頭。那一刻,蘇韻心就定了,雀躍起來,“我也想去吃開封菜。辣翅、冰可樂!”章哲趕緊招呼司機,“師傅,不好意思,麻煩您掉個頭往回開……”周六產檢時,蘇韻被醫生狠狠訓了一頓,說你不要當我們危言聳聽,萬一生孩子時來個大出血——這誰也不能打包票的事——你這身體狀況能行?蘇韻這才緊張了,章哲更誇張,非要“藥補食補雙管齊下”,出了醫院領蘇韻去不遠的天府之樂,坐下來先問人家有沒有爆炒豬肝。“等下全歸你,要吃掉。”“這樣填鴨式極其不科學。”蘇韻抗議。“就不科學了。下周開始每天給你叫一份。”“常識都沒,肝臟排毒的器官,怎麼能天天吃?”蘇韻嘴上責怪,心裡卻被他緊張的樣子弄得甜蜜蜜地,“吃完飯順便逛一下邊上的母嬰店,想想還有沒有什麼要買的,今天補齊去。我媽說用新棉花做了兩床墊被和小抱被,給小棗準備了幾身小和尚衣,可能還有些雜七雜八的小東西吧,說生之前找空來一趟。”蘇韻嘰嘰喳喳,章哲聽得慚愧——自己父母一分一毫都想不起來似地,更彆提準備衣服鞋帽了。從買房到結婚,他們都是這樣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錢當然也沒出過一分。不是章哲要啃老、想啃老,也不是蘇韻家給過錢鈔,這麼說,絕不是因錢而起,而是父母的態度一對比,總讓他有一言難儘五味雜陳之感。曹佑珍和章炳年平時除了一日三餐,一個泡圖書館,一個在家抱著字典看報學認字……方式很西方沒錯,但中國人到底還是該講究點人情味的。蘇韻的父母因為家裡牽絆多,分身無術,也不會來幫他們多少忙,但每次電話裡,章哲都能感覺到他們的關心,即便三言兩語也是有溫度,是發自內心的。那才該是一家人的樣子!有時他捫心自問,自己和父母的關係算不算畸形。而每每想到這個問題,必要引申聯想到父親和母親的關係畸不畸形。從他記事起,父親和母親連拌嘴都沒有過,永遠夫唱婦隨,章炳年敲鑼,曹佑珍必打鼓。饒是章哲人小,也知道那絕不是書上說的琴瑟和鳴那種恩愛。他見過鄰居家打架打到扔碗砸盤子,衣服從領口撕拉一下扯成兩塊爛布,甚或頭破血流的時候都有,但事情一過,那夫妻又是夫妻的樣。章哲說不上那到底是什麼樣,但有血有肉有愛有恨有流動的生氣。他父母缺的就是那生氣。當年因為家窮,家在城裡的章炳年快三十歲才娶了農村戶口的曹佑珍,上頭的一個大哥和下麵的一個弟弟卻都先於他成了家。中間的孩子,最容易被忽略,說不上媳婦,父母也沒那麼急不可耐地操心——也是囿於條件有限,一點資源先緊了趕著結婚的老大和老小。章炳年偶爾一兩次談起來,除了抱怨時運不濟懷才不遇,排行老二也成了致他落人後的原因。窮困擾了章炳年一輩子。因為窮,人愈發地自持清高,愈發地不肯“同流合汙”,單位裡混得半點不靈光。在章哲考上大學那年,章炳年首當其衝出現在第一批被“內退”回家的名單裡。之後一直領著比本就不高的工資更低的薪水。如果僅僅工作不順——時運不濟也好,懷才不遇也罷——章哲不會從心裡不尊重章炳年。他隻是看不上父親在家一副頤指氣使的“老爺樣”,永遠都要說一不二。就這樣一個人,一個沒什麼地方值得“仰視”的人,曹佑珍卻自覺地在鍋碗瓢盆柴米油鹽間作出仰他鼻息生存的姿態,唯唯諾諾、小心翼翼,並且保持了一輩子。她像是父親在這個世界上最忠貞的影子。他不知道是母親的懦弱“成就”了父親這樣說一不二的德行,還是先有說一不二,才有了母親處處以順父親意為宗旨的臣服。無從知曉。總之,他在同齡人少有的不爭不吵的家庭氛圍裡長大,回憶起來,竟沒有溫馨的時刻,除了透不過氣的壓抑。也胡思亂想過。自己撿來的?父親是不是討厭自己?不然為什麼那麼吝於給一個笑臉?後來發現,不光是對自己,事實上,幾乎對任何人,章炳年都不曾有過一個輕鬆的笑臉。他最大的能耐就是讓人難受,讓人無語。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無視所有人。想到這些,章哲就不可避免地記起四年前買房的一幕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