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善解人意(1 / 1)

四年前,章哲和蘇韻還租房住那會兒,公司出了個優秀人才買房獎勵計劃,憑買房合同可以申請二十萬的買房津貼——十萬是真津貼,免費,另十萬分五到八年還,免息。彼時房價已經開始漲,蘇韻勁頭很足,拿出在公司協調項目的專業精神,網上網下搜集房源,下班看房周末看房,睡覺前把計算器按得劈啪作響,奈何存款不多,要考慮的事情倒不少。上班遠近、出行方不方便還是次要的,當時蘇韻的戶口還在學校所在地,首當其衝要考慮的是買到夠遷進戶口標準的麵積。這樣一算,就隻能一次次歎氣。“等下一批,我們再多存兩年就夠了。”章哲說。蘇韻不願意。誰知道兩年後房價什麼樣?誰又知道兩年後這計劃還有沒有?機會稍縱即逝。“要不,我們都問問家裡看看?想辦法湊點?”蘇韻說。這是下下策。她知道。可是女人一旦對房子有過想象和憧憬,又似乎踮個腳伸長指尖就能夠到,這時候放棄是絕不甘心的。家裡沙發的顏色、窗簾的樣子,甚至調羹碗碟的花紋都可能已經在她們腦子裡晃蕩過無數遍了。章哲沒半點打算“問問看”——光想想他爸的目光,他都承受不住。但所有事情都讓蘇韻衝在前麵,他也過意不去,何況這麼大的事。到底硬起頭皮和家裡“通了個氣”。章炳年出人意料的喜悅,比章哲考上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時還高興得多,他立刻爽氣地說存折上攢了四萬塊,要用就打給他們。兩人都有了底氣,加上蘇韻阿姨打過來的五萬,一下預算寬裕了。總算運氣不壞,看到了套基本合眼、也在計算器劈裡啪啦按出來的首付和還款承受範圍內的房子。誰知合同簽了,獎勵金申請到了,一切都就了位,章家那兩間棚戶區老屋傳出了要拆遷的消息。章炳年立刻來電話表明態度,讓他們自己想辦法,那錢他得留著,“聽人說了,到時麵積想大一點,就有差價要補。”章哲一下措手不及。如果當初沒答應這四萬,那他和蘇韻哪怕再將就些,買偏點買遠點再降低點總價預算,也是個辦法。現在熱熱鬨鬨興興頭上,這麼被撂半道,馬上陷入騎虎難下的境地。周圍相熟的同事朋友也都到了看房買房的年齡,開口是給人添事兒。親戚方麵呢,關係都淡,尤其他媽那頭的,幾乎來家都坐過冷板凳,受過他爸的臉色,後來來往極少。和父債子還一樣,章哲斷斷沒臉開口的。總不能眼睜睜賠違約金吧?“實在不行就租嘛。租房還不能過日子?”章炳年給了“中肯”建議。章哲硬著頭皮商量,說到補差價還有不短日子,到時他們肯定把這筆錢還回去——就差直接說先給自己“救急”了。章炳年說那不行,說拆就拆,說補就補,萬一到時還不回來——什麼事都有萬一的——我找誰去?我一輩子可沒開口問人借過錢,沒有求過人。一口血幾乎湧到章哲喉嚨口。他爸這話說得,他還能賴掉這四萬不還?自己是他親兒子啊,他來和自己算“萬一”的概率?章炳年見章哲半天沒反應,倒也通了一回人情世故,知道兒子心裡有了想法,為自己辯護,“你還彆不高興。我一分不出,那也是天經地義,說到哪裡去都不怕。我對你的責任早都儘到了。”話沒毛病。把他養到十八歲都算責任儘到,彆的幫襯,無論錢鈔還是人力上的,都是情分。章哲懂。但他那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麼!然而,再多餘的話也已經被章炳年的“責任儘到”堵死了。章哲氣歸氣,轉頭對著蘇韻還是用了避重就輕粉飾太平那一招——誰想自爆醜呢?他說就那麼不巧,家裡趕上也要拆遷,錢他們得留著補差價。蘇韻是個暴脾氣,說你的死活他們當真就不管一管?但事後她又琢磨通了,說我爸媽也沒拿錢,也不算不公平。章哲最喜愛蘇韻這點。嘴上氣勢洶洶,其實心軟得很,又善,總能替人多想一道。雖然是脾氣發過後的,但也很不容易。那回還是多虧了蘇韻阿姨,幫著又湊了四萬塊來解決了大麻煩。結婚的時候也是……“喂,喂!”蘇韻把筷子頭一直伸到章哲鼻子底下來,“我和你說話,你在想什麼?”“嘿,想等我爸媽來了,家裡一下多兩個人,不知什麼樣子。”“三個人!還有你家小棗呢!你看你說漏了他,不高興了,剛就踢一腳。”蘇韻低頭去看肚子,“你快點吃,除了母嬰店要逛,還要把次臥的床品一起買了,我記得後麵路上有幾家家居外貿店,我們去淘一淘。順便再買條草席,天很快熱了,年紀大的人是睡草席比較好吧?我奶奶夏天都睡草席。”“真是個能乾的小媳婦兒。”蘇韻不經哄,嘴角馬上翹起來,洋洋得意,“那是。我們有口碑,能發證的。”兩人一起笑。“口碑媳婦兒”還是蘇韻閨蜜陳藝蕊給封的。笑過,章哲忽然問,“跟著我有過委屈、後悔的時候沒?”蘇韻沒料到章哲會這樣問自己,愣怔片刻,嬉皮笑臉地說,“要我說真話嗎?”“真話。”“那我可說啦!有。”說完看一看章哲,見他果然麵色有一絲尷尬,“每次生你氣時都特委屈,生完氣和了好就特後悔。”“和好了特後悔?特後悔和好?”章哲聽不懂了。“嗯。有時後悔不該生氣,不是大不了的事,顯得自己作。有時後悔自己沒繃久一點,那麼容易被哄好,顯得自己不矜持,還顯得自己特彆愛你。反正就挺矛盾的……還有還有,想到特彆愛你,想到我愛你比你愛我多,又生氣,憑什麼呀!”章哲看著蘇韻傻笑,真不知女人想法這麼多。“那你呢?你每次生氣時都想什麼?”“什麼都不想。”實話。他嘴笨,反應總慢蘇韻兩拍,所以要吵也不是對手。於是識相,每次裝大度,或者說裝死——不說話,任爾東西南北風。這也是章哲從長期“鬥爭”中總結出來的經驗,留出時間給蘇韻緩衝,再哄起來事倍功半。“豬。”蘇韻裝作不屑,“說我們女人心海底針,那你們男人心就是海,大著呢!”蘇韻太清楚章哲問“後悔”的意思,自己這不過是插科打諢,想讓氣氛輕鬆點。她知道現在心裡充滿委屈的人其實是章哲。隻是男人不像女人,愛咋咋唬唬嘰嘰喳喳往外說。章哲“放下身段”重又把電話打回去,並在他爸說過“你好”後迅速表達了“需要”的意思後,老兩口終於沒說“等兩天再看”了。章哲說那你們早點來,熟悉熟悉周邊的公園、圖書館和菜場,最近蘇州的天氣也不錯的,挺舒服。婆婆說,我讓你爸定個日子。一定,就定到了蘇韻預產期前一周。“韻韻最近又有點犯暈……”章哲其實就想說早點來吧!可愣張不開口。正如蘇韻發火時說他一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和父親打小話就少,不知何時起和母親也很難直截了當。是從高中那段自閉的日子開始的嗎?曹佑珍從沒疾言厲色的時候,說話總慢吞吞地。前麵說過,他爸章炳年敲鑼,她必打鼓,但隻是為附和以表達下“我擁護你”。如今母親的角色似乎又變了,變得像被父親完全同化了,徹底成了傳聲筒。母親這一輩子都不曾有過自己的主見,活得像個影子,她就不憋屈嗎?“我們去,是幫你們看看孩子的,不是看大人的!”電話那頭嘀嘀咕咕一通後,忽然換了他爸章炳年,“你看章磊,不全是你堂嫂一個人忙前弄後?誰去照顧她了?”章哲的情緒霎時一落千丈。他真不該打這個電話。他越界了!因為他越界,所以又給了他爸章炳年越界的機會!這些年他不是都堅持得很好,距離保持得很好?他們客客氣氣,相安無事,不多言不多語,他們像親戚一樣。現在,他又成了處處不如堂哥章磊的那個沒用孩子,又變成了要低頭聽訓示的那個兒子……蘇韻聽說婆婆要預產期前一周才來倒沒起什麼漣漪,肯鬆口來幫這個忙已經謝天謝地。但她理解章哲的感受,也許……在他心裡,他和父母之間淡漠的關係,也是一塊不願示人的短板吧,就像她總不大願意彆人問她蘇亞洲的情況一樣。“好了好了,我說真正的實話。從來沒後悔過,never!”蘇韻下巴擱在桌上,故意高舉起一隻筷子表忠心,引來鄰桌一對男女側目。章哲馬上示意她聲音小點。“我都不怕被當成花癡,你怕什麼。”蘇韻夾起最後一片豬肝,“反正天下根本也沒十全十美的父母和家庭。你總說我家裡氣氛好,可仔細看不也一堆爛棉絮裹裡麵?再說,我嫁的人是你,你對我多好呀!沒見朱翎整天誇你模範丈夫麼。開心點!我們很快要迎來不一樣的新生活了!”確實,她的生活,她和章哲的生活,很快就要迎來天翻地覆的大變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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