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幅被放置在了展廳的最中間,畫卷被小心珍藏,就好像牡丹每次輾轉於人手的最後結局,高高掛起,供人臨摹賞玩。但蘇來與謝青也清楚,這隻是一幅畫卷而已,畫上的姑娘仍在帶笑弄花可畫裡的牡丹已經永遠的消失了。蘇來帶謝青來這裡是需要勇氣的,因為在牡丹幅的旁邊就是從周秦遺址挖掘出來的文物,那些或許都是他曾經的私有物,與馬鞍區挖掘出的陪葬品一樣,都被大大方方地擺出來展覽了。用謝青自己的話說,就是一把他的遮羞布儘數扯下了。蘇來生怕他會在博物館裡當場暴走。果然,離牡丹幅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謝青指著玻璃櫃的殘骸問蘇來:“就連殘破的衣裳你們也要拿出來炫耀嗎?”“其實吧,”蘇來不是很想說教,可有些問題,他還是想跟謝青掰扯清楚:“我們將你們的私物挖掘出來,不是為了炫耀亦或是掙錢,這是一種保護,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傳承。在每一座這樣的博物館裡,都有無數人前仆後繼殫精竭慮。他們有的願意一輩子把自己關在小小的屋子裡幾十年與文物朝夕相處,有的深入困苦,哪怕丟失性命也要帶回文物,隻為了讓那個時代的文化不被遺忘。我所在的博物館,即使經曆浩劫即使戰火漫天,可沒有一件文物受到傷害。我覺得,任何一名參與這份工作的人,都是值得被尊重的。”“我呢?我就不值得被尊重了嗎?”蘇來拚命搖頭:“你是最重要的。”謝青逼近蘇來,眼內波光流轉,剛才的一番話他大概是沒有聽進去半個字,他隻是盯著蘇來,似笑非笑地問他:“我和那個秦樂天,誰更重要?”蘇來想了想,道:“我覺得牡丹更重要。”謝青:……“我當初應該直接一掌把她拍的灰飛煙滅。”蘇來扯了扯嘴角:“她已經灰飛煙滅了。”牡丹幅前已經站了兩個人,看樣子像是情侶。女方看著畫卷的模樣頗為動情倒是男方興致缺缺,目光在其他文物上逡巡著。末了女方指著畫上的姑娘道:“她笑起來真美啊,還有腳下的小貓小狗,畫得真細膩。”男方掃了一眼畫卷,皺眉道:“我怎麼覺得她笑得跟在哭一樣。”話音剛落他肩膀就被女友重重打了一下:“一點審美都沒有。”說完兩個人手挽著手去其他展廳了,蘇來看著畫上的牡丹,左看右看都覺得她的神情並沒有什麼問題,於是他搗搗旁邊的謝青:“你怎麼看?”謝青本不想回答,可蘇來一直搗個不停,他往旁邊挪了一步麵無表情道:“牡丹這一生就沒快樂過幾日,她又在畫中待了那麼久,畫卷受她影響,給人的感覺能開心到哪裡去。”蘇來跟著謝青的方向也動了一步,“她最後離開的時候是快樂的。”聞言謝青撇過頭問蘇來,滿是質疑:“快樂嗎?她再也見不到薛聞清了。”蘇來盯著麵前的畫卷,給謝青的側臉弧度精致而帥氣:“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謝青想了想,目中深邃了許多:“活著的時候要他陪著我,死了就為我殉葬。”蘇來聽罷笑著搖搖頭,看向謝青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天真頑固的孩童:“得了吧,你才不是那種人。”“我是,”謝青語氣加重了許多:“隻可惜他死在了我前頭。”蘇來眼神微滯,這是謝青頭次主動提起自己的生平。原來他有喜歡的人。“我是誰?”見謝青不答話,蘇來又問了一次:“我是誰?”謝青看著神色認真的蘇來,眼中有迷茫閃過,在他目中猶疑越來越深時,蘇來笑著開了口,不著調的語氣,不在乎的神情:“記好了,我是蘇來。”“嗯。”謝青悶聲回答。就在兩相沉默之際,謝青少有的主動開了口:“九十五年前的東西被放在了哪裡?”蘇來算了算日子:“民國?”謝青點了點頭,麵上帶了分蘇來看不懂的神情,像是憤怒可又像是追悔。於是蘇來小心翼翼開口:“那在另外的地方了。”謝青搖搖頭,這次他的表情蘇來看明白了,實打實的不耐煩:“沒必要了。”蘇來禁不住想,謝青身上的故事可能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多的多。寶藏啊寶藏。*Z市的暴雪天氣可能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比如今年它就選在了大年三十這天狠狠刮了一場風雪,據新聞報道,此次雪患還蔓延到了周邊城市。謝青坐在窄小的出租屋裡,聽著風雪打在窗戶上的聲音,聽著冰棱一根根地往下掉,聽著隔壁的犬吠聲被包裹在雪夜中直至消失。他看了眼鐘表,根據蘇來教他的識彆方法算了算,自黃昏時分蘇來出門,到現在已經三個小時過去了。他怕不是被雪給吞沒了。坐了一陣的謝青漸漸就坐不住了,他皺著眉邊在心裡腹誹蘇來就是個麻煩精邊起身準備出門。“扣扣扣。”輕輕的敲門聲響起。謝青憋了半肚子的話,陰沉著臉打開門就要數落蘇來,但在看到門外人時一瞬間悉數咽了回去。他臉色更臭了,板著臉就要把門關上。是沈嘉。背著書包抱著一袋子蔬菜,原本笑盈盈的模樣在看到謝青後也僵在了臉上。不過她眼疾手快,看謝青滿臉的拒絕,搶先一步用腳抵住了門:“請問蘇來在嗎?”“死了。”謝青說著就要關門,但沈嘉瘦弱,弓著腰就從謝青的臂膀下鑽了進去。一陣寒風被帶入室內,沈嘉在屋子裡跺了好幾下腳,她抬眼四顧四方窄小的天地,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蘇來過得也這麼糟啊。”門被“砰”的一聲重重關上,謝青看著自來熟的沈嘉開口:“你來乾嘛?”沈嘉把洗淨的蔬菜放下,看著在暴怒邊緣的謝青,笑眯眯道:“來跟你們一塊過年啊。”想起蘇來的話,謝青倚著門居高臨下地問沈嘉:“年是家人在一起過的,你來這裡做什麼?”沈嘉手上動作一頓,末了抬起頭笑道;“我媽媽今晚是夜班,我一個人在家孤孤單單的,蘇來就把我喊過來了,這是我們早就說好的事。再說,”沈嘉望著謝青,目有挑釁:“你是蘇來的家人嗎?”蘇來謝青控製不了,可小小的沈嘉還不在話下。謝青抿著嘴,指尖剛躥出一團白光時,身後的門框被一把推開,他一個踉蹌差點栽下去。“我胡漢三回來了!”“你找死!”好不容易穩住步子的謝青轉身對著興高采烈的蘇來憤怒低吼了一句,然而蘇來並不為所動,而是繞過狼狽的謝青直接走到了沈嘉跟前,他看著整個人都煥然一新了的沈嘉:“穿了新衣服啊。”蘇來一手拎著一個滿滿的購物袋,半身都是雪漬,沈嘉接過他手上的袋子,朝著正氣急敗壞的謝青努努嘴:“生氣了,快點去哄哄。”“啊?”蘇來轉身,看著眼裡的殺氣直直往蘇來身上噴的謝青,從兜裡掏出兩個紅包,分彆給謝青和沈嘉遞上:“給,一人一個,除夕快樂。”生氣歸生氣,謝青還是乖乖收下了。跟習慣了的謝青不同,沈嘉有些意外:“我也有?”蘇來點點頭:“是的。畢竟我是你的長輩。”語罷他又對謝青道:“你是我長輩,以後記得給我紅包。”捏著薄薄的紅包,沈嘉鼻子一酸:“謝謝。”謝青彆扭的接下,彆捏的打開,整個過程就是不看蘇來一眼。興致高昂的蘇來見狀上前給了謝青一個大大的擁抱,雖然隻有兩秒不到的時間,但對謝青來說卻像天崩地裂一般。蘇來比謝青矮了小半個頭,是以抱的有些笨拙,可當蘇來的腦袋搭在他的肩膀上時,自謝青心底泛出一抹怪異的情緒,就像是心上嗶剝一聲炸開了什麼。他剛要伸出手回應時,蘇來已經放開了他。然後他聽見蘇來說:“大氣一點。”謝青點點頭:“好。”蘇來轉過頭,對沈嘉笑道:“哄好了。”麵前的兩個人在桌子上忙忙碌碌,謝青還處在怔愣中,指尖仿佛還殘留著蘇來的氣息。他捏了捏自己的食指,加入桌前的兩個人,指著小鍋問蘇來:“一定要吃……這個火鍋嗎?”正在擺盤的沈嘉搶先回答,臉上是少有的興奮神情:“對啊,冬天和火鍋最配了。”謝青想起隆冬時,除了屋子裡沒有斷過的炭火,就是一盤又一盤沒有斷過的臘肉,他在三個大袋子裡望了一圈:“有肉嗎?”“應有儘有,”眼睛瞥見沈嘉要往第三個被子裡倒啤酒,蘇來一把蓋住杯口:“你是學生,不能喝酒。”沈嘉眉頭一皺,蘇來彆的不說,在這些事上執拗的可怕,於是她目光一轉,看著有些驚奇有些呆滯的謝青,燦爛一笑:“謝哥哥,你是這裡最大的,我們都聽你的。你說我能不能喝酒?”被沈嘉的‘謝哥哥’驚出了半身雞皮疙瘩的謝青從麵前的各色擺盤中回過身,瞧著蘇來對自己各種擠眉弄眼,又想起在門口被他嚇得那一遭,十分矜持的點了點頭。“你這是慣著她!”蘇來握著啤酒怎麼也不同意,謝青抬眼閒閒望去一眼:“我慣著你的還少嗎?”蘇來被問的說不出話,謝青接過他手中的啤酒:“大氣一點。”“哈哈哈。”沈嘉被這一幕逗得朗聲大笑起來,遞過杯子讓蘇來替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多謝多謝。我宣布,你在我心中是個好人了。”謝青放下啤酒,拍了拍手後坐下:“彼此彼此。”窗外雪聲漸息,不時有“哢吱哢吱”的腳步聲劃過窗口,大概是旅人歸家的聲響。路燈的光亮此時在白茫茫的天地間顯得格外清晰,它儘數傾瀉在雪色中,又勻了三分入窗,照在圍坐一桌的三人身上。麵前的湯鍋冒著滾滾熱氣,沈嘉和蘇來都在大快朵頤,謝青的感覺則是十分微妙了。他從不曾與人同桌而食過,蘇來已是例外,更不用說一個女人。“來。”沈嘉朝謝青舉起酒杯,她搖晃著杯中酒,白光與熱氣都一個勁的往她身上撲,顯得她此時比往常都要動人。謝青看了看她,沒有舉起酒杯。沈嘉也沒惱,而是放低酒杯自己碰了上去,笑道;“除夕快樂。”謝青沒有說話,隻是兀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很奇特的味道,不辛辣不催人肺腑,意外的綿長。蘇來看著抿了一口又一口啤酒的謝青,繼續夾了幾塊肉到他碗裡,又收起沈嘉旁邊的啤酒:“不能再喝了。”屋外響起了爆竹聲,雖然被積雪吞沒了大半,可璀璨的光亮悉數映照在了窗戶上。沈嘉放下筷子,興衝衝跑到窗邊,抬眼瞧著屋外的燦爛,笑得十分開心。謝青則是朝著蘇來舉起了酒杯,蘇來一怔,繼而笑著碰了上去。又是一陣煙花在窗口綻開,蘇來的心中也像是放了一場盛大的煙火。在這樣一個夜晚,他終於明白了千年前詩人所描繪的那副場景。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