餛飩攤前,老板瀝了一大勺子水。他看著近處對桌而坐的兩個人,目光在兩個人身上移來移去,最後停在了不具有侵略性且微笑著的蘇來身上:“要什麼餡的?”“青菜餡的,麻煩您了。”“好嘞。”謝青看著蘇來笑嗬嗬的樣子,皺眉不解問他:“為什麼對他那麼客氣?”“你對牡丹不也很客氣。”“牡丹不同,她不是人。”蘇來低頭調著醬和小菜,語氣較之先前輕鬆了很多:“我付錢,他付出體力,我們之間是對等的嘛。”久久沒有等到謝青的回答,蘇來這才抬起頭。謝青低頭沉默了許久,不知在想些什麼,伴隨著端過來的兩碗餛飩他終於回了神:“原來變化已經這麼大了。”一隻餛飩在口的蘇來含含糊糊地問了句什麼,謝青搖搖頭,看著勺子裡的餛飩久久沒有動靜。“怎麼了?”謝青乾乾脆脆地咬了一口餛飩,笑道:“不太習慣要自己動手了。”蘇來“嗤”了一聲:“你在我家不照樣自己動手的。”謝青回得很快,低頭的輪廓俊美誘人:“因為是你家。”蘇來握著勺子的手一頓,片刻後才扯了個笑容出來,心頭的異樣也很快被揮走了。“我下次不要吃青菜餡的,”謝青放下筷子看著吃的津津有味的蘇來,“我從來沒有用過這麼素的吃食。”“不吃也得吃,你賴上的是一個一窮二白的人。”想到潮濕陰暗,空氣中還彌漫著淡淡惡臭味的出租屋,謝青眉頭便皺了起來。於是他想了想後,很貼心地告訴謝青:“我能給你錢。”蘇來不解:“在哪裡?”謝青指了指攤主旁邊的一個小鐵盒:“那裡麵都是錢,我可以全部拿給你。”“不行,”蘇來拒絕地很快:“那是他自己掙得。”謝青搖搖頭笑道:“你可知道,曾經有一座城池都是我的。那裡麵的所有人和物什,都是我的。”曾經的你也是我的。“幾千年前他們屬於你,幾千年後他們是自由的。”蘇來覺得在關於這個問題上,他和謝青是達不成一致的。“你要帶我去哪裡?”謝青也明白這個道理,於是生硬地轉了話題。“我之前工作的地方。”芳玉盞的事情逐漸淡化在了人們的視野中,加上蘇來先前工作時賣力認真,於是在千求萬求下,咖啡館老板答應了讓蘇來去重新工作。“我不想去。”“為什麼?”“我不想見其他人,要知道在以前,我……”想到剛才一瞬的不愉快,謝青便停了聲。以前在兀京,除了皇帝,誰都沒有資格讓他主動去見。哦,還除了那個人。“忍一忍吧,好不好?”蘇來能感覺到謝青對於這個世界的拒絕,可在他離開自己之前,蘇來仍是不放心讓他單獨行動。謝青搖了搖頭。蘇來攪拌著碗裡的餛飩靈光一閃:“你喜不喜歡看戲?”在百山李花差點被王強侵害那一日,謝青倚著樹乾冷冷觀戲的神態,讓蘇來現在想來都覺得毛骨悚然。“喜歡。”謝青抱臂在手,看著攤口升起的嫋嫋炊煙,神態與那時視人命如草芥的模樣逐漸重合。蘇來一個響指,打斷了謝青麵上即將浮現的殘忍與期待:“那正好,我工作的地方,看戲最好了。”時隔半個多月,蘇來終於又重新回到了咖啡館,這裡布局並沒有變化,也沒有添加什麼新設施。一直懶洋洋縮在窗口的那隻胖橘貓也在,抱著尾巴好夢正酣。今天不是周末,又正是清晨,是以咖啡館裡的生意也不算好,一上午的時間也隻稀稀拉拉地坐了三四桌。謝青挑了個被綠植遮蔽的位置,他呆呆地坐在那裡,看著窗外車水馬龍,看著行人神色匆匆。這裡的故事很多,卻索然無味的很。在謝青眼中,生離死彆不過彈指一揮間的事,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碌碌一輩子不過就是在重複著得到與失去罷了。收回目光的謝青又低頭看了眼自己,果然啊,這個世界,隻剩下他一個人了。“喏,請你喝的。”“這是什麼?”謝青看著被端來的棕色不明液體,皺眉看著一副看好戲神情的蘇來:“我不飲來路不明的東西。”“這沒毒的。”蘇來放下咖啡:“看你好像困了,這東西可以提神。”謝青搖著頭,目光移向車水馬龍的窗外:“不是困倦,隻是在融合適應。”說完他伸手穩穩拿起杯身,些許入腹後苦澀之中迸發出了甘甜。並不好喝,卻比當初皇帝遞來的那杯毒酒要美味的多。送完了咖啡的蘇來站在櫃台裡麵低頭翻閱著資料,不時勾畫一二,平緩動人的音樂輕輕溢出,襯得一方天地靜謐無比。正圈到一處重點時,掛在門外的風鈴急促響起。“歡迎……”一陣冷風被帶入溫暖的室內,蘇來看到來人,眉頭先是皺了皺,繼而拿起菜單笑著朝那人走去。來人穿著已經洗到發白的藍灰校服,衣服皺得很厲害,有些地方甚至已經開了線,還被記號筆寫著“爛貨”“賤人”等字眼。她背著書包徑直走到蘇來麵前,昂起頭朝他笑了笑。“好久不見,你終於回來了。”“沈嘉,你又逃學了啊?”沈嘉閉口不談蘇來關於芳玉盞的牽扯,在她眼中,隻要蘇來回來了,就是好的。但此刻的蘇來心中是有些無奈的,麵前的沈嘉自第一次看到她,蘇來就覺得不舒服,那種不舒服來源於他心中莫名升起的心疼。他不喜歡自己隨意向他人拋去同情與憐憫,可初遇沈嘉時她的頭發亂如一茬枯草,還沾著半個頭的雞蛋液。臉上青紫了一片,上衣被撕得差不多隻有胸前是完整的了。衣服上歪歪扭扭的文字看得人觸目驚心。那時飄著小雨,沈嘉站在咖啡館門前躲雨,麵對過路人匆忙卻異樣的目光,她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細雨打在她蒼白清秀的麵龐上,動人心魄。於是蘇來輕輕推開門給她遞了一杯咖啡,笑意溫和,他指了指咖啡館裡的胖貓:“它太不乖了,我看不過來,你願意幫我一下嗎?”沈嘉愣愣地看著蘇來,最後遲疑地點點頭。蘇來立刻開門將她迎了進去:“咖啡錢可以下次給我的。”這之後,沈嘉就經常來了。雖然多半是逃學又無處可去的時候。“今天待多久?”蘇來不多時就把咖啡遞了過去,沈嘉扯了扯嘴角,笑道:“兩三個小時吧。”去到座位前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蘇來,忽然眨了眨眼睛:“今天很帥。”很生澀的誇獎,很真誠的神情。“謝謝。”沈嘉選的位置和謝青截然不同,她身披燦爛暖陽靜靜地看著書。橘貓動了動自己的爪子,挪到了她身邊躺下,慵慵懶懶地嚎了一嗓子。明明是很燦爛的景象,可偏偏最該燦爛的那個女生,卻被生活折磨的糟糕透頂。沈嘉是跟著離婚的母親來到這座城市的,隻可惜母親再次所托非人。婚後生活除了永無止儘的要錢就是打罵,年幼的沈嘉也沒能逃過去。她年輕、朝氣、堅韌、對生活充滿了希望,可日複一日的打罵與偶爾伸向自己的粗糲大手,無一不在提醒著她的繼父自己的老朽無能與自私下流。隨著沈嘉的漸漸長大,繼父下手也越來越重。即使她的母親奮力哭喊地阻攔也無濟於事,換來的隻有一次次的昏迷。但凡沈嘉的母親生出了離婚的念頭,他便會追到沈嘉的學校與她母親工作的地方破口大罵,逼得二人隻能再次回到陰暗逼仄的屋子中。學校裡流言伴隨著無窮無儘的指指點點,沈嘉就乾脆逃了學,在蘇來伸出援手後,沈嘉便常去咖啡館那兒學習。如今的沈嘉,蘇來在她的麵龐上,已經看不出什麼大悲大喜的情緒了。“這座城市很大很繁華,陽光很溫暖,一花一草都美好無比。可沒有一寸美好是我的,我什麼也沒有。”沈嘉對蘇來笑著說出這番話時,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這座城市一片的生機盎然。她用一種悲天憫人的情緒說出極其平淡的話語,把自己脫離出了整個世界。那時的蘇來望著她,忽然之間覺得沈嘉像極了佛陀。當她的繼父因為家貧為由硬生生用她母親逼著沈嘉不能去這座城市最好的高中,她最夢寐以求的地方時,沈嘉才最終爆發了。可換來的卻是更重的一頓毒打。她繼父不容許沈嘉有更好的發展乃至於逃脫自己的控製,可沈嘉偏要逃離,還要光明正大的逃離。那時她坐在窗前,攪拌著麵前的咖啡,似乎是看著車水馬龍的外頭,又似乎隻是看著窗外的梧桐。她的側臉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泛了黃,但挺直的背脊告訴蘇來,那是一個很美很美的女孩子。現在沈嘉受傷的時候越來越少了,可同時,許久以前那種直咧咧擺在麵上的孤傲與不服輸也被藏得越來越深了。她正在一步步邁向她自己說過的誓言,大刀闊斧:“我會長大,撕去那些死死貼在我身上的汙穢。”沈嘉活得比誰都清醒,比誰都冷靜。儘管她才高一而已。一個回籠覺醒來的謝青第一眼便看到了沈嘉,他麵無表情地望著沈嘉寫作業、逗貓,末了笑了一聲。沈嘉待到了暮色四合才離開,蘇來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身影,微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謝青不知道什麼時候靠近的,如鬼魅一般頃刻便停在了蘇來麵前。他有些煩隔著自己與蘇來的櫃台,皺著眉就要揮手時,蘇來忙不迭開口:“你要是把這個毀了我們住的地方就沒了。”謝青比較滿意“我們”這個稱呼,於是放下了手:“忘了你並不富裕。”“剛才走的女人叫什麼?”“那個女孩子……”蘇來思考了許久的措辭,最後低低道:“叫沈嘉,‘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的嘉。很聰明很有韌勁的一個孩子,還在上學。”謝青這次沉默的時間有點長,過了很久他問蘇來:“女子也可以進學堂?”蘇來反問謝青,眼中滿滿地自豪:“為什麼不?她們還可以嫁娶自定呢。”謝青又是一陣沉默。蘇來覺得謝青的世界觀應該是正在一點一點的重塑。“沈嘉……”謝青醞釀了許久,“你知道她的願望是什麼嗎?”蘇來想著以往和著燦爛陽光埋頭讀書的沈嘉,一身的奪目璀璨:“她想努力學習,逃離現在生活的桎梏。”謝青聽罷微微一笑,繼而搖了搖頭:“不儘然。”說完他順手端起櫃台上的一杯咖啡便離開了。又開始神神叨叨了。蘇來把手邊咖啡一飲而儘,在打了個綿長的哈欠後,扶了扶眼鏡滿目怨念地望著已經回到位置上,準備閉目養神的謝青。想到自己被趕下床打地鋪,蘇來便有些窩火。儘管謝青手指輕輕一轉就幫他修好了罷工許久的電腦。但與此同時,為了給他解釋電腦的工作原理,乃至於所有的電子物品,蘇來就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謝青四周依舊是稀稀拉拉的坐著各色男女。咖啡館裡最不缺故事,人們或興奮議論,或悲哀傾訴。可謝青很厭惡這一切,他靜了這麼些年,哪怕是在將軍府,沒他的命令沒幾個人敢近身。於是他抬眸望著櫃台那兒的蘇來,又記了一筆賬在他的身上。蘇來正低頭看著書,自然是沒有注意到這個。直到他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引的抬起了頭——坐在謝青斜對麵位置上兩個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姑娘,正興奮討論著什麼。她們時不時抬頭看一眼謝青,低眉間臉頰霎時就紅了一片。蘇來覺得很有趣,他最愛看這種羞澀直白而又熱切天真的喜歡。他眼眸近處的謝青已經靠著窗戶睡著了,此時此刻這個世界的一切喧囂又都與他無關了。麵前咖啡上的笑臉已被他攪散,蘇來看看他又看看那幾個女孩子,忽然就笑了。千年老僵屍這個稱呼還是不符合謝青的,畢竟他長得這麼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