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黃的燈光灑在謝青身上,蘇來的手伸了半天沒有收到謝青的半點回應,於是他換了個方向,拍去謝青肩頭細雪,將門大開:“請進。”謝青長眉深皺,眼中噴著怒火,卻因為蘇來心中那一瓣牡丹根本奈何不了他。兩次倉皇而逃,想想都讓他覺得羞恥憤怒。“你餓不餓,我給你下碗麵吃?”謝青長長舒了一口氣,邁步進了出租屋。跟在他身後的蘇來重重鬆了一口氣,悄悄把懷中符紙正了正。謝青站在逼仄的屋子裡無處下腳,蘇來趕忙上前把堆在椅子上的書籍掃到地上,又給謝青擦了擦,頗諂媚的請他坐下。謝青盯著掉了一塊皮的椅子腿看了半天,最後仍是皺著眉坐下了。蘇來坐在床邊,正對著滿是不悅鄙夷的謝青,尷尬之餘乾笑了幾聲。“你毀約了。”蘇來就知道謝青是來找他算賬的,於是把準備好的說辭流利地吐了出來:“我答應不透露你的存在,我做到了。而那片周秦遺址是意外發現,不在我們的約定之內。”謝青雙眼微微眯起,該死,他怎麼偏偏忽略了蘇來摸到樹乾上那些古怪標記時的興奮。“你算計我。”“你先算計了我,芳玉盞是你拿的是不是?百山之後,既然我無法通過正常渠道找到你,就要讓你來找我。”謝青眼中厲色漸深,他原以為那個人不論轉世多少次,都不會害他的。可現在的蘇來,竟然敢算計他。直覺告訴蘇來,謝青心中的怒火不小,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裡儘是冰冷,沒有絲毫在百山時的放任。他咽了咽口水,手不自覺捂住了胸口的符紙。隻是他的手還沒來得及放下,被妥帖置於心口處的符紙忽然像是自己長了腳一般飛了出來,穩穩當當停在了蘇來與謝青之間。謝青看著眼前的黃紙,笑得嘴角儘是嘲諷與不屑:“這就是你不怕死的依憑?符紙,誰告訴你符紙能護人的。”在蘇來抬手要去搶符紙之際,黃色的紙張在他眼前瞬間化為齏粉。除了骨子裡的那副靈魂,其餘瞧過去,這蘇來還真是一無是處。謝青起身,看著顫顫發抖但仍然昂起頭直視自己的蘇來:“色厲內荏罷了。”他伸手貼在蘇來的心口處,明明是深冬明明冷的刺骨,蘇來卻覺得心口灼熱滾燙,燒得他抓心撓肺的難受。他不知道謝青在對自己做什麼,隻覺得腦中越發混沌,謝青仿佛要抽乾淨他的所有意識,隻留一副空空的軀殼。看著近在咫尺的蒼白臂腕,蘇來拚著靈台最後一點清醒,張嘴狠狠咬了下去。謝青一怔,手上力道也鬆了鬆,正好讓使著勁蘇來掙脫了。謝青定定地望著蘇來,又看了看自己手中被咬出的血跡。蘇來眼眶通紅,隔著鏡片抬頭凝望謝青。他點去嘴角血跡,想要起身卻因為失力而栽到在地,謝青冷眼旁觀蘇來抓著被子幾次艱難起身。他手臂上的牙印頃刻間便消失了,可那瞬間傳來的痛苦還縈繞在心頭。“芳玉盞不是我夥同他人弄丟的。既然冥冥之中讓我遇到了你,不把這頂大帽子摘了,我情願死。”蘇來腳踩在符紙粉末上,看著謝青似哭似笑。謝青動了動自己的手腕,又看了看麵前狼狽的人。冥冥之中,哪裡來的那麼多冥冥呢?是否是這副軀殼下的你,十分想與我相見。“我餓了。”“啊?”已經做好舍身忘死準備的蘇來被謝青結結實實的三個字堵了回去,他啞著嗓子問謝青:“你想吃我?”謝青:......謝青指了指一包開了封的餛飩包裝袋,“那個。”蘇來料想了許多種謝青找來的結局,最壞的一種就是死亡,於是他花五百塊去求了一張符紙,賭上謝青在百山對自己的縱容。可現在蘇來覺得,謝青的那份縱容還有自己的五百塊就像此刻扔進滾燙沸水中的鹽粒,消失的一乾二淨。青菜餡的餛飩做起來快得很,蘇來把冒著滾滾熱氣的餛飩端到謝青跟前,謝青的目光在蘇來淩亂的書桌上遊走許久後,把《周秦通史》扔掉後示意蘇來將餛飩放上去。蘇來人慫,隻得在餛飩放上桌後默默撿起《周秦通史》。在餛飩的繚繞熱氣中,蘇來開口:“我們談談吧。”“嗯。”不錯,開場很和諧。蘇來第一個問題還沒問出口,謝青已經提前作了回答:“你覺得我是誰?”“僵......僵屍?”謝青眼皮抬了抬,蘇來急忙跟上自己的猜測:“會邪術,長年累月不見光以至於近乎病態的蒼白,周秦遺址又是你的地盤。不是死去已久複活的僵屍,又是什麼?”謝青揉了揉額角,每被蘇來氣一回,他對牡丹的恨就多一層:“我覺得你有必要分清楚,睡覺和死亡的區彆。”“那你這是承認了,你是周秦人?”蘇來一字一句小心發問,仿佛謝青回答的每一個字都能輕易牽動他的神經。“嗯。”蘇來心臟漏跳一拍,按捺住激動的心情繼續發問:“為什麼拿走芳玉盞?”謝青長臂一攬,舀著碗中的餛飩半低著頭:“你們挖穿了我睡覺的地方,還把我的家產拿去公開展覽。我隻取回了芳玉盞已是法外開恩了。”蘇來一愣,腦中有什麼一閃而過卻還是朦朦朧朧的:“你之前……睡哪兒?”謝青望著蘇來,笑道:“兀京王城,自東二十裡。”“兀京……自東二十裡……”跟著重複的蘇來驀地一僵。兀京,是古周秦的皇城。本來地點是無所依據的,但因為墓葬的出土以及空棺槨上的文字,證實了Z市就是曾經的兀京。自東二十裡,不就是考古人員之前在馬鞍區挖出謝氏將軍空棺的地方。蘇來此刻倒是真的不怕了,他縮在床頭細細梳理前因後果,謝青則是品嘗著餛飩,不慌不忙地等著蘇來的回答。舉手投足間的氣質,俊美無儔的麵龐,襯得他手中的餛飩是什麼不可多得的珍饈一般。蘇來本以為自己撞上的,是一個會邪術的避世周秦僵屍,可現在,除了周秦這個猜測是對的,其餘的全部被推翻了。“你是古周秦的謝氏將軍?”想到這一層的蘇來,再去看謝青時忽然覺得他沒有那麼可怖了。相反的,現在的蘇來眼中,這個被他稱作‘千年老僵屍’的‘人’,瞬間就變成了一座寶藏。古周秦文化,那是多少學者哪怕是傾家蕩產都想探尋的啊。將最後一隻餛飩送入口中的謝青抬起頭看著蘇來,長而密的睫毛彎成了一道好看的弧度,漆黑的瞳孔裡漸漸彙聚了笑意,整張臉魅惑而動人。蘇來覺得心臟漏跳了一拍,直到謝青一句淡淡地“是”後。蘇來覺得自己的心臟大概是停止跳動了。他想狂呼,想炫耀,想蹦跳,甚至想抱起謝青親一口。在所有情緒交織在一起即將砸暈蘇來時,他還是在並不清醒的腦海中捕捉到了一條信息。蘇來試探性地靠近謝青,舔著笑問他:“你會把芳玉盞還回來嗎?”“笑得真假。”謝青盯著蘇來,忽然說出了這麼一句。蘇來一懵繼而訕訕地收起一半笑容。“不會。”聽到這句斬釘截鐵的話後蘇來下意識就要拿個枕頭砸過去以示憤怒,可謝青淡淡瞥過去時,蘇來便想到片刻前的情景,於是乖乖住了手小聲地嘟囔了一句:“不告而取,是為偷。”謝青低頭看著蘇來笑道:“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你們。”“我在墓裡睡了這麼久,忽然在某一天就被吵醒了。你們帶走了我所有家產及私物,並且拿去公開展覽。”謝青說話不疾不徐,聲音溫淡動人,仿佛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看蘇來支支吾吾半天不知該如何回嘴的模樣,謝青貼心地加了一句:“芳玉盞隻是一個喝酒的杯子而已,你們不用這麼寶貝的。”“那可不行,”蘇來這把回答得同樣斬釘截鐵:“周秦文化燦爛而神秘,芳玉盞的工藝就算是如今的技術都達不到。如你所說,一個杯子都是這樣了,周秦文化得龐大到什麼地步。”說著說著,蘇來語氣中的欣羨便愈發明顯,他眼睛裡閃爍著光彩,晶亮晶亮的,透過眼鏡傳入謝青眼中,似是故人歸。“周秦於公元前20……哎?”蘇來正準備滔滔不絕一番時,謝青皺著眉冷不丁地伸手摘下了自己的眼鏡。他握著蘇來的眼鏡,認真地望著蘇來,眼中像是不解又像是恍然。“快給我,幾百度的人傷不起。”“你不帶這個比較好看。”蘇來劈手奪過謝青手中的眼鏡,待架到鼻梁上後耐心地道:“沒有這個,你站在幾米開外我都看不清。”而在謝青若有所思時,蘇來想明白了一個問題。在某種意義上,謝青是芳玉盞的主人,如果不是他自己主動捐贈,蘇來沒有任何理由逼迫或者央求他交出來。但此刻蘇來覺得自己或許能提一個得寸進尺的要求:“我能看一看芳玉盞嗎?”謝青抬眸望向他,眼神中的寒意差點讓蘇來以為自己曾經是不是做了什麼背叛過謝青的事情。兩相沉默時,被遺棄在桌子上很久了的手機響了起來。謝青不為所動,蘇來偷偷瞥了一眼過去,是秦樂天。於是蘇來帶著討好般的笑容,一點點挪到桌子旁,拿起手機的同時語氣也恭敬了起來。“喂,老師?”“嗯,找到新的工作了。”“你說那個墓主人?真的嗎!”“好的,我期待著您的研究成果。”……看著蘇來行雲流水的一套表演後,謝青望著他忽然道:“你在我麵前說話有這麼乖,我就不會生氣了。”以前的那個人,永遠是卑躬屈膝地站在自己身後,謝青甚至沒有幾次認認真真地看清楚過他的樣貌,他的神情。“你跟我是平輩,我乾嘛要……”話說一半,蘇來就住了嘴。真的算起輩分來,這世上估計沒幾個人能大得過謝青。然而這麼一轉後,蘇來便想起了另一茬,他不確定地問謝青:“這世上除了你,還有其餘的千年老……周秦遺民嗎?”“沒了,隻剩下我一個了。”看蘇來想要安慰卻無從下手的樣子,自知失態的謝青想避過這個話題,於是他道:“你真的想看芳玉盞?”蘇來小雞啄米般點頭,還沒反應過來時,一陣白光在眼前閃過。異光散去後,玲瓏酒盞自蘇來眼前緩緩升起。與之前每一次看到芳玉盞的感覺都不同,蘇來覺得在靈魂深處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並伸出萬千枝丫叫囂著要占據自己的身體。一陣劇痛突然自蘇來顱內刮過,仿佛要燒灼所有。和起初去到馬鞍區進行挖掘工作時的異樣很像,可能還更厲害。蘇來此刻甚至能感覺到胸腔裡有什麼要撕裂而出。許許多多模糊的畫麵一閃而過後,蘇來麵前出現了一刹那的熊熊烈火,還有心中滅頂的絕望。那種自心底泛開,無所依從的絕望。在畫麵虛像中,蘇來無知無覺地紅了眼眶。操縱著芳玉盞的謝青察覺出蘇來的異樣,他蹲下身,握起蘇來的右手,其掌心的紅痣越發妖冶。“我怎麼忘了,你還不能靠他太近。”蘇來眸中混沌漸深,他低著頭,隻是一個勁地掉眼淚。謝青捏起蘇來的下巴,強迫他與自己對視,在二人眼神交彙的一瞬間,謝青眼下的淚痣一瞬為紅,照在蘇來眼中,詭異無比。蘇來眸內也閃過一道紅光,在紅光消失後,他才慢慢平靜下來。謝青起身,冷眼望著迷蒙的蘇來,嘴角儘是諷笑。我就在你麵前,可你每每隻會被芳玉盞喚醒。恢複清明的蘇來愣怔了許久,他起也不是坐也是,隻是本能地拿起芳玉盞,眼神複雜。“剛才是怎麼回事?”當所有的神智俱回歸時,蘇來下意識就要去拿手套,卻因為體力消耗過大在站起的一瞬猝不及防地又栽了下去。他雙膝著地跪在謝青跟前,因為疼痛眼眶也被逼得紅了一圈。抬頭的一瞬,蘇來恰好對上謝青的雙眸。‘謔!’謝青猛地起身,他直直望著蘇來,眼中似有痛惜,聲音前所未有的認真:“不要再跪在我麵前了。”蘇來忽然就想起秦樂天剛才在電話裡激動不已的陳述:“棺槨上有一段隱秘的字符,再結合遺址中被發現的文字,其記載了芳玉盞失落在外時,謝氏曾在府邸失蹤過一陣,闔府上下都找不到他。他再出現時,手中捧著芳玉盞,原本平平無奇的酒盞忽然煥發華彩,夜晚久久不去。”他低著頭,雙唇緊抿一語不發。末了蘇來低低笑了出來,他撐著床角起身:“對不起,我失態了。”對於自己的異常,蘇來不想去深究,因為他清楚就算自己問了,謝青也不會告訴他的。看來周秦文化不僅神秘,而且可怖。蘇來心裡按下不發,但打定了主意要告訴秦樂天研究時一定要小心。顯然謝青也想跳過這一茬,於是順理成章的把話接了下去:“沒事。”二人心照不宣。於是蘇來很生硬地轉移了話題:“你……好像對這個世界的一切,並不是完全陌生的。”衣服不是周秦的,頭發也沒有束起,說話也不是文縐縐的。許久過後,他等到了謝青的回答:“我以前曾出來過一段時間,學習過。”這個回答出乎了蘇來的意料,他盯了謝青的臉龐很久,最後誠懇發問:“當時被你看上的可憐人是誰?”謝青眼中藏著說不清的情緒,頓了許久低聲道:“反正最後是死了。”蘇來:……“你會不會殺我?”謝青搖搖頭,盛怒之下的他也隻是想著剝奪蘇來的意識讓他昏睡幾日罷了。“為什麼?”蘇來心裡隱隱有一個猜測,關於自己,關於謝青。“你是我出來後見過的最好看的人,我於心不忍。”蘇來嘴角一扯,顏狗真的是一個奇怪的生物。說話間蘇來起身與謝青平視,他收斂了神情,看著謝青一字一句認真道:“關於這個世界的一切,我會重新教你,但同時我也希望你儘可能地配合我。不亂用力量傷害人。這一次不是算計,是實打實的承諾。”謝青看著跟前氣場瞬間不一樣的黃毛小子,心中升起一股怪異而奇妙的感覺,他用昂起頭顱來掩蓋失態:“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合適嗎?”蘇來在一瞬又成了笑嘻嘻的模樣,他雙手一攤耍賴一般道:“現在是自由社會,我們是平等的。”謝青望著他道:“我從出來到現在,沒有人教我在這個時代,我該怎麼做。”蘇來看著謝青的樣子,腦海裡忽然就蹦出了一個詞,孤獨。“我會把我知道的所有全部告訴你。”“好,蘇來。”謝青沒有再說話,窗外的風雪更緊了。蘇來看著謝青,看著看著便笑了,這是他設想中,最好的結局了——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