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再次響起了喚魂咒。很自覺地。蘇來拿起了謝青的雙手,放到了自己耳邊。比起第一次時,謝青手掌微微顫動。蘇來的雙耳溫熱,耳廓隨著他的呼吸上下輕動,蘇來的手覆住謝青的,掌心的溫度在謝青手背上仿佛點燃了一把火,一下子就燒到了謝青心上。察覺到謝青的僵硬,蘇來抬起頭與謝青對視:“對不起啊,一會會兒就好了。”牡丹保護著李花,謝青保護著蘇來,分工十分明確。那些亡魂的怨恨終於找到了該發泄的地方。蘇來似乎看到一張巨大的透明網圈住了整片森林,而在這張網裡,牡丹用她最後的力量,進行著一場審判。被她前後拘了十五年的魂魄,在因果之下,等到了罪魁禍首。“報複吧,儘情地報複。”“我有一個問題。”明明周身儘是鬼魂哀嚎,可蘇來卻可以清晰聽到對麵謝青的呼吸聲。於是他看著神情難得肅穆的牡丹,問出了自己的疑惑。“什麼?”“牡丹因何而生?”“每一件器物,一旦沉積時日過久,都會生出魂靈。自天地中來,護物什而生。”頓了頓,謝青話鋒一轉:“但牡丹不同。”蘇來道:“因為她生懷異術?”謝青點點頭:“她很特殊,畫者筆尖積蓄深情,洶湧澎湃,落下的第一筆就成了牡丹。加之她受數人影響,愛恨濃烈,所以惦念薛聞清許久甚至為了她讓整個林子的魂魄沒法轉生。”“可薛聞清又為什麼無法轉生呢?”“她與牡丹相處太久,染上了她的氣息,魂魄自與常人不同。加之極致的恨,還有遺憾,所以徘徊林中不肯往生。”謝青難得說這麼多的話,蘇來聽完卻沉默了許久,末了他嘴角勾出輕蔑的笑容:“這林子裡的這麼多亡魂,誰又不恨呢?”謝青看著他:“我以為,你會不願意牡丹私自懲戒他們。”蘇來挑了挑眉,眼神中溢出掩飾不住的快意:“冤有頭債有主。就我們知道的薛聞清那一樁,”蘇來咬了咬牙:“那個時候的高材生,你知道是什麼概念嗎?”謝青聽到蘇來的語氣卻皺了眉,像是壓著火。蘇來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趕忙道了歉:“對不起。”沒上沒下。“我再弱弱地問一句,你為什麼不肯幫牡丹?”抬眼望過去,牡丹那兒也快結束了,王強一夥人雖然隻是昏著,但醒過來時,他們會被無儘的恐懼所纏繞,怎麼也走不出這個林子,直至恐懼滋生出心底的陰暗,將欲望、不甘、絕望儘數噴發,縈繞他們心頭,折磨致死。但牡丹是不會讓他們太早便死去的。說實話,謝青是喜歡這樣的人的,目的性強,一擊必中,夠狠夠毒。於是他心情頗好地做了回答:“費時費力。”牡丹聲音淡淡響起: “若結束了,就都走吧。”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此時牡丹麵上的神情,竟然是慈悲。她看著那些被她拘了十五年的魂魄,笑道:“你們放心,我會得到報應的。”在一陣微光中,牡丹輕輕放下李花,繼而匍匐在地朝謝青作了一個大揖:“隻要我消失,薛聞清也自會去轉生。有一件事一點也不費力,求你答應我。”牡丹行的是大禮,雖不是謝青那個時代的,可這麼一個張揚的人低了頭,怪異中夾雜著難言的酸澀。謝青並沒有直接回答:“你若為我征戰,必有赫赫戰功。”牡丹含笑應下,像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謬讚了。”初次見麵還爭鋒相對的兩個人現下這麼和諧,蘇來有些意外。知道了謝青是應下了的牡丹安心起身,她朝蘇來伸伸手,笑嘻嘻道:“借他用一下。”謝青眯起眼睛,表示並不想理這兩個人。確定謝青插手不了的牡丹攤開手掌,她掌心正是手中那一株牡丹,她捏下一瓣牡丹花遞給蘇來:“吃下去。”蘇來半信半疑。“我不會害你,吃下去。”蘇來隻得乖乖照做。看蘇來喉結滾動,牡丹瞬間眉開眼笑,似乎對結果十分滿意:“他擁有不容於這個時代的力量,你有牡丹護心,可保不被蠱惑侵蝕。”有了這一瓣牡丹,謝青便無法控製蘇來的身體與心智。“謝……謝謝。”蘇來話音剛落,便見牡丹身軀開始支離破碎,有如斑駁古畫,在受歲月風霜摧折後,隻輕輕一碰,便寸寸化為碎片。牡丹笑得比哪一次都溫和,她看著密林深處,不知是看見了誰,眼中忽然蓄了淚。蘇來沒有想到,牡丹是會哭的。淡紫色的衫裙散為了齏粉,牡丹花頃刻枯萎,在一片寂靜中,牡丹倏地開口,哽咽中帶著驚喜,像是多年宏願終於實現:“多謝將軍。”*“是這兒嗎?”蘇來看著腳下的土地,不確定地又跺了跺。在他們身側,是十三具殘存不一的骸骨,屍骨被挖出來時七零八碎的,蘇來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拚好。謝青那時站在一旁看著蘇來蹲在地上,用儘各種奇怪的姿勢專心致誌地拚湊屍骨,心中異樣更深。“根本就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你還想為她們立一個墳塋嗎?”蘇來刨坑的手頓了頓,繼而笑道:“可能吧,把她們葬在一起。”謝青得到個這麼傻缺回答後勾了勾嘴角,卻發現笑不出來。“是這兒我就挖了。”蘇來拍了拍手,小心翼翼地寸寸挖掘。薛聞清埋骨於此,十六年後終見天日。蘇來手上使著力,挖著挖著就要跟謝青搭話:“牡丹說她會有報應,是什麼報應?”謝青正倚在大樹上閉眼好眠,開口的聲音便帶了分沙啞,沙啞中又含了魅惑:“拘人魂魄,擾人心誌。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蘇來身子一僵:“這麼嚴重?”“她應得的。如果不是她,這些人早有新的人生,牡丹根本不值得你同情。”在寂靜中謝青的聲音再次響起:“於她而言最大的報應或許是,在許多年後還會有一個薛聞清,但再也不會有牡丹了。”聽不到半點蘇來的動靜,謝青便睜開了眼睛。蘇來蹲在地上,不知在想什麼,謝青便等著他。片刻後,蘇來抬起頭:“我有很多關於你的問題想問你。”“隻能問一個。”“你是誰?”“說了你也不知道。”“哦。”蘇來低下頭,繼續刨他的土。蘇來安置薛聞清的屍骨用了最長的時間,他是故事外的人,卻對故事中的薛聞清充滿好奇與敬畏。她像是一根堅韌的長線,串聯起了蘇來與百山的所有關聯,即使經曆了那麼多的糟心事,但想到認識了一個人叫薛聞清,蘇來心裡便會得到莫大的平衡。大功告成的蘇來十分有成就感,還沒得意多久謝青已經走到了他跟前。“你乾嘛?”謝青伸出手,在蘇來的額頭點了點,一陣異光閃過後,謝青麵前的蘇來眨著眼睛疑惑驚奇地看著他。謝青手一抖:“你怎麼不暈?”“暈?”“你是不是吃了什麼?”還沒等蘇來回答,謝青咬牙道:“還是被她擺了一道。狼心狗肺的東西。”蘇來腦子轉了轉就明白了謝青話裡的意思,霎時就興奮了起來:“所以你沒辦法消除我的記憶了是不是?”謝青笑了一聲:“我可以殺了你。”蘇來笑容悉數斂去,扶著樹乾就要朝後躲:“你......你不能殺人,會有報應的。”謝青逼近他一步,眼下淚痣隱隱泛紅:“拘人魂魄的事,我也乾過。其餘的還怕嗎?”謝青的神情沒有半分戲謔,蘇來把著樹乾根本看不出什麼端倪,隻能連連後退。謝青終於在蘇來身上看到了幾分自己熟悉的畏懼,心情大好。謝青喜笑,桃花眼微微勾起時,眼中瀲灩閃動撩人心弦,可那笑意總不達眼底,隻浮在唇角。蘇來盯著謝青,卻覺得此刻的他似乎真的很開心,像在逗弄寵物,像是高高在上的貴族,看到因為自己幾個輕微動作而使人瑟瑟發抖時的快活得意。蘇來挺直背脊,手卻因為懼怕在樹乾上抓出了一條長痕。他不信謝青真的會殺了自己,隻是不知他會如何處理自己。牡丹已經離開,少了一個跟自己應和的人,蘇來再麵對謝青時,局促與不安又慢慢浮現了出來。他步步遠離謝青,夕陽半垂,身影被寸寸拉長,與搖搖曳曳的枝乾交融在一起,幼小又脆弱。謝青目光一頓,蘇來不能再往後退了。此時的蘇來也像是心有靈犀一樣忽得頓住了,在謝青的注視下,他轉過身,目光緊緊鎖在自己把著的樹乾上,不知道是看見了什麼,手指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摩挲著。不知為何,謝青腦海中浮現起自己棺槨重見天日他倉皇離去那日,謝青眼皮一跳,覺得事情可能有些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