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於畫中蘇醒是在民國,那時戰火紛飛,燒儘山河。當槍炮打進城池,烈火焚燒土地,被埋在地下許久的畫幅終於在漆黑焦土中露出了一角。被大火燒過的土地將牡丹燙得痛苦不堪,也讓她在亂世中睜開了眼睛。第一次抬眼望人間,還是一片歌舞升平,耳邊絲竹管弦綿延不絕。牡丹在丹青勾勒下有了自己的意識,她看到了認真描摹自己神態的藍袍青年,看到了翹聳的朱紅簷角,看到了身穿華麗宮裝的少女在自己眼前來回穿梭。末了她聽見站在池塘邊也俯身作畫的黃袍青年開口:“沈愛卿,這次可是朕先畫完了。”“朕這幅畫就叫溪山星夜,你的呢?”藍袍青年擱筆在案,他靜靜望著畫中女子,牡丹也靜靜望著他,許久之後青年開口:“牡丹幅吧。”黃袍青年走了過來,也看向畫卷,眉間蹙著不悅:“朕的畫取意於溪山那晚與你初見,可你的畫朕看著卻是百思不得其解。”藍袍青年低低笑了一聲:“皇上怕是記錯了。臣初次見你卻是在長寧公主的海棠園內。那時公主撥弄著懷中牡丹,皇上則在暗處飲茶。”末了他讀著新寫下的詩句:“我案花品,此花第一。脫落群類,獨當春日。臣很喜歡這首詩。”牡丹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隻看到他們在相視一笑後又各自作畫去了。不久後有兵士急奔而來:“皇上,李將軍有急報......”“去去去,彆壞了朕的興致。”藍袍青年思忖片刻後開口:“皇上,眼下政權四起,南平、馬楚、吳越......”黃袍青年終於動了怒:“連你也要忤逆朕的意思嗎?”“臣......不敢。”很久很久以後,當滔天的火光衝破皇城,牡丹才明白,多年前園中作畫時,盛世已有傾頹之勢。宮器被付之一炬,宮人四散逃離,牡丹連同畫卷一起被棄置在角落。有鮮血灑在包裹著畫幅的錦布上,這讓牡丹第一次嘗到了人血的味道,溫熱地就像是生了鏽的鐵器,引誘著她的神經。最後她被貪財的士兵悄悄帶出了宮,輾轉於當鋪與商賈之家。當王朝第更迭不知道多少次時,她被人緊緊握住,死前滿懷不甘的男人隨著牡丹一起被埋入深土之中,自此,再沒有見過天日。民國的烽煙痛醒她時,時局恰巧在最亂的時候。而牡丹在一次次的顛沛流離中,積攢的力量越來越強大,無數人的執念與不甘澆灌著她的成長,使她終於可以為自己的命運做出一個選擇。牡丹的選擇與謝青的不謀而合,她蠱惑了一名棄城而逃的錦衣公子,讓她帶著自己去往了避世的大山深處。當那名華服少年小心翼翼捧著畫卷時,久違地讓牡丹想起了自己的主人,那個早就死在了大火中的藍袍青年。牡丹生於案前,看儘丹青妙筆,但到頭來最熟悉的地方,卻是陰暗潮濕不見天日的地下。想到此處,她再次閉上眼時,覺得命運真真是可笑。可不過百年的功夫,她就被人刨了出來。這讓她有點生氣。刨出她的是個瘦弱的女人,膚色蠟黃麵容黯淡,實在是不好看。她的整張臉上都寫滿了倔強,明明是寬大的身形泛黃的麵容,還在低頭不停地挖著土,可周身清清冷冷的氣質卻是怎麼都擋不住。直到整幅畫卷悉數呈現,女人臉上露出了可稱之為“欣喜若狂”的神情。隨後她的雙手像是僵住了,唯唯諾諾地不敢觸碰畫卷。直到她終於定下心神,才脫下了外套包裹住畫卷,踉踉蹌蹌地離開了。牡丹被她抱在懷中顛得一上一下,女人的衣服上有著一股怪味。牡丹最落魄的時候,也是被人悉心掛在牆上日夜臨摹的,如今被粗魯的包住還得忍受難以言說的味道,這讓她很不滿。牡丹剛要催動力量脫離女人的桎梏時,聽到了女人的一聲驚呼。於是她蕩出畫卷,站在他處冷眼旁觀。幾個大漢圍住女人一陣拳打腳踢,下命令的那個人站在外頭,臉上的神情意猶未儘:“打,繼續打。”有眼尖的人看打了被仍在一旁的畫卷,抬腳就要去撿時,一直憋著聲的女人眼神瞬間狠了起來,匍匐向前要去護住畫卷。幾雙拳頭落在她的背上,寬大的腳掌在她的腿上肆意踐踏。旁觀了許久的男人走到女人麵前,微微彎了腰,踩住女人向前的手:“薛聞清,還跑嗎?你家那個沒脾氣,我可是有脾氣的。”看薛聞清的眼神停駐處,男人掏出火柴,點燃了就要朝衣服與畫卷扔上去。牡丹剛要施力時,被打得遍體鱗傷的薛聞清悶聲做了回答:“我不跑了,不會尋死了。”在一群人揚長而去後,薛聞清全然不顧傷口,拖著兩條腿向前捧起了畫卷。“像是唐朝以後的。”她喃喃了一句後,終於感受到了疼痛。薛聞清坐在原地緩了很久,直到疼痛感漸漸散去,才抱起畫卷,一瘸一拐地向回走,“隻能委屈你先待在我身邊了,等我逃出去了就讓你去到最風風光光的地方。”牡丹看著在夕陽下漸漸縮小的身影,忽然笑出了聲,繼而便進了畫中。“好。”後來這個叫薛聞清的女人跟牡丹絮叨了很多事。明明就隻是一副畫卷而已,薛聞清忽視了身邊的丈夫,日日夜夜,眼中隻有牡丹幅。李貴對她再好又怎麼樣,都掩蓋不了他是共犯的事實。這樣的人,連同王強在內,就該被狠狠釘在恥辱柱上受萬人唾罵一輩子。後來牡丹知道了薛聞清是個孤兒,滿身才華堪比翰林院學士,於古物古跡十分有研究,會說好幾種牡丹聽不懂的語言。明明是天之驕子,卻因為幫助了一對老人而落入賊手,被強行帶到了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那個時候,薛聞清日日給牡丹講故事,講屬於牡丹那個朝代的逸聞,講其前後五百年的更迭。牡丹就在畫卷裡麵看著薛聞清,明明穿得破爛衫子臉也蠟黃粗糙,可瞧著就是比她在皇宮裡見的那些美人都要漂亮上許多。薛聞清會細細講述畫卷上的筆觸,猜測畫卷被埋入百山的因由,雖然大部分時候是在自說自話,可牡丹知道,薛聞清在心疼她。上一個心疼自己的,還是牡丹的主人。那個葬身在大火中的藍袍青年,拚了命地把牡丹扔出了宮殿,瘋癲又慟絕:“狗屁的初見,爭如不見!”可薛聞清與那藍袍青年又不同,純粹而赤忱,堅韌而剛直。雖然是女子,雖然被困在了避世的山區,可自靈魂中透出來的力量讓她熠熠生輝,仿佛在一瞬間點燃了牡丹已黯淡千年的歲月。嗶啵作響中,沉浮已久的牡丹終於也抓住了屬於自己的那束光。當牡丹終於理清了什麼,想要出手幫助薛聞清時,她卻永遠的離開了。隻是一個稀鬆平常的黃昏,薛聞清抱著畫卷,在村上獨自徘徊了許久。最後她進入了森林,邊走邊喃喃:“這個地方還藏著一個城邦。我想逃出去,讓你讓失落的城邦現世,可是對不起,我真的撐不下去了。”將畫卷小心翼翼地藏好後,薛聞清撞死在了一棵參天古樹上。聲音驚起了一排鳥雀,淒厲的叫聲穿雲而去。牡丹用了一年的時間來讓自己接受薛聞清的離開,而後她蠱惑了誤入林中的少女,將自己掩埋在了距離薛聞清屍骨最遠的地方。她終是沒有那個勇氣安然地躺在她身邊。畫靈隨主,牡丹與藍袍青年到頭來都看不明白,最後落了個終生誤,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