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花手上動作停了停,她思考片刻後語氣輕鬆道:“你說的是吳大嬸吧。”看李花習以為常的樣子,蘇來心中好奇更甚,他跟著喃喃了一句“吳大嬸”,再要問下去的時候李貴推門回來了。蘇來閉了嘴,笑眯眯地招呼李貴坐下。“好……”李貴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吃飯吧。”李花的話多少在蘇來心裡砸了些波瀾,他打算吃完飯去百山逛一逛,於是他咬著筷子,笑著問了李貴百山村的一些地貌。“這兒路都比較順,隻有上山那一段路比較難走,你如果要去走走的話,我也沒啥好說的。就是村子最裡頭有一片森林,大得很,那兒彆去。”“為什麼?”“我知道我知道!”李花率先舉了手,像是要搶著回答老師問題:“那兒可邪乎了,據說有鬼呢!”“鬼……鬼?”“據說先前有人死在裡麵過,在那之後經常在半夜裡能聽到那兒傳來哭聲。而且村上有好幾個女人竟然都……”“小花!”李貴筷子打在李花的碗上:“吃飯的時候就彆說這些了,不好。”“哦。”李花吐吐舌頭,繼續默默扒飯了。就在蘇來想著李花被攔住的話會是什麼時,李貴給他夾了一筷子肉笑道:“村子裡的人不知道從祖輩哪一代起就住在了這兒了,對這裡都熟悉得很。他們人都挺好的,你要是出去有不懂的,問他們也行。”“好,謝謝您了。”“我也去我也去!我也想跟著哥哥去!”李花舉起一隻手,就要戳到李貴的下巴了。她眼巴巴地望著李貴,李貴猶豫片刻後,歎氣道:“行吧,但不要再說那些嚇唬他的話了。”“沒事兒,我挺經嚇的。”“……”百山和蘇來在電視裡看過的那些村落很像,原始而淳樸。村人熱情好客,山清水秀。他與李花每過一戶人家,都有男人或者老人笑眯眯地跟蘇來打上一句招呼。“他們對每一個來這兒的人都這麼熱情的嗎?”李花歪著頭想了想,搖搖頭:“你是我長那麼大第一個看到的城裡人。”“啊?”“我長這麼大,彆說外來人了,就是像你這麼好看的 ,都沒有看到過。”李花雖然已經十六歲,但一雙眼裡滿滿都是天真歡快,她說著發自肺腑的話,聽來沒有半點諂媚的意思。蘇來不由摸了摸她小小的腦袋:“你也很好看。”李花笑著點點頭:“那當然,我媽媽很漂亮的。”這話倒是讓蘇來一怔:“你媽媽?”“我爹說,媽媽是村子裡最好看的人,隻是在生下我以後不久不小心踏進了那片森林裡,就再也沒出來過了。”李花腦袋低低垂著,小聲說完了自己的身世。蘇來不信鬼神之說,但此刻可以用他們來妝點一下謊言安慰李花:“那片森林說不定有神靈庇佑,你媽媽會一直好好看著你的。”“我也這麼覺得。”李花似乎有著問不完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毫無關聯地被拋了出來,“哥哥,你讀過書嗎?”“讀過,怎麼了?”“那你給我背首詩吧?”“嗯?”不帶任何偏見,蘇來隻是單純的很意外看起來並沒有接受過教育的李花會知道詩詞。“我爹說小時候,媽媽晚上都會給我念很好聽的東西,她說那些叫詩,每天都會給我念不一樣的。”蘇來頓住步子,他看著李花澄澈明淨的臉龐,心中湧起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卻又被迅速壓下去,笑著點了點頭。“我給你背一篇不一樣的。”在泥濘小道上,蘇來聲音乾淨清脆,一字一句自他口中蹦出,韻味無窮。他給李花背了一首《桃花源記》。“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念完後,蘇來耐心給李花解釋了文中含義,李花沒有上過學,最大的文學啟蒙,也不過是她母親為數不多的深夜教導。她聽得似懂非懂,最後笑嘻嘻道:“我見過桃花,真漂亮。我的名字裡也有花,可是真不好聽。”“不啊,你的名字也很美的。”蘇來笑看著李花:“李花,梨花。那可不比桃花差的。”“梨花?好看嗎?”“好看,”百山雖然山清水秀可貧瘠也是真貧瘠,除了路邊一簇簇的白花,幾乎看不到什麼嬌豔的花朵:“潔白柔軟,有淡淡的清香,不畏嚴寒。是很漂亮很漂亮的花。”李花小孩子脾性,被蘇來一說很是開心,拉著他的袖子就要帶他去看大山裡獨有的風景。正走到一半時,蘇來停住步子問李花:“你說得那個吳大嬸,家在哪裡?”“吳大嬸?”李花想了想,神情有些挫敗:“她家裡人看她看得很嚴的,我每次想去找她玩,都會被罵回來。”“你很喜歡那個吳大嬸?”李花眼睛一亮,嗓音也高了:“是啊。她和你,和我媽媽一樣,認識很多很多的字,她知道我喜歡聽這些,會找機會寫下來給我。”“你不是說她家裡人看得很嚴嗎?”“那不一樣,”李花搖搖頭:“那些東西吳大伯他們看不懂也懶得攔,就會給我了。”“是這樣啊,”蘇來想證明自己心裡的想法,他看著近處一戶一戶的人家,心中有愧疚有急切:“她給你的那些詩,你還記得嗎?”“她給我的那些我都看不懂,可是有一首她反反複複地給我,我就記住了,我想想,”李花就近找了根細枝,蹲在地上在蘇來期待的目光下不摻雜任何情感的寫下了半首詞:“奴本是明珠擎掌,怎生的流落平康。對人前喬做作嬌模樣,背地裡淚千行。那裡有珍珠十斛,來贖雲娘。”蘇來一字一句地讀完,剛透亮的心又被緊緊扼住,久久不能回神。他看著近處的人家,忽然覺得有些可怖有些好笑。這是元曲裡的半闕詞,令蘇來渾身膽寒的是那位吳姓姑娘所要傳達出來的意思,她在求救。她是在求救。無奈到寫詩求救,絕望到寄希望於一個不懂詩詞甚至不怎麼識字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身上,隻是因為她的赤忱與善良。“吳大嬸,她叫什麼,是什麼時候嫁過來的?”李花不知道為什麼蘇來會問她這麼多關於吳大嬸的事情,但也乖乖回答了:“好像是我十二歲的時候吧,叫什麼我也不知道,我沒聽過她家人喊她的名字。”末了李花像是想到了什麼:“吳大嬸雖然漂亮,可她嫁了人的,哥哥你可不能……”“你這腦袋瓜裡想得都是什麼啊……”蘇來正了正神色:“你能帶我去吳大嬸家外麵看一看嗎?”李花低頭糾結了好一會兒後要跟蘇來拉鉤:“說好的,不許進去,不然我爹又要打我了。”“好。”去往吳家的路上,蘇來的心情沉重無比,仿佛本來那些美好的麵目都變得可憎起來了。李花看出了他的不對,可又不知道原因,還以為是自己哪裡說錯做錯了,於是也不敢隨意跟蘇來搭話了。一路上二人俱是各懷心思沉默著。走了大概有十分鐘,蘇來早已無心欣賞風景,看到李花停住腳步,麵上這才有了波動:“到了嗎?”李花沒有回答,隻是抬起頭時眼眶裡攢滿了淚水:“哥哥,我是不是哪裡做得不好了?”“沒有啊,怎麼了?”蘇來有些不知所措,他用衣袖擦去李花滾落的淚珠子:“是我走累了,不關你的事的。”李花語氣仍是抽噎:“我爹說,媽媽失蹤的那天,也是像你這樣的,一天都沒有說話,後來人就不見了。”“對不起。”蘇來很是自責,他不該對一個小姑娘這麼情緒化的。隻是他剛要再開口時,忽然覺得很不自在,於是抬起了頭。目之所及,是一座座矮小的土房子,糊著半透明的窗戶紙。蘇來目光在眼前的房子中過了過,驀地一頓。有人透過其中的一扇窗,正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