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跑是死路。蘇來根本不熟地形,隻知道往前拚命地跑。身後追趕的聲音越來越近,情急之下他便有點慌不擇路,看到路就跑,不知不覺就跑到了懸崖邊。臉上的菜漬被山風一吹,味道更加刺鼻。他站在崖邊,身後是愈發靠近的啐罵聲,身前是浮在蒼翠中的雲靄,再配合著自己難堪的模樣,蘇來覺得自己從腳趾到頭發絲都寫著一個“死”字。蘇來用幾秒鐘稍稍回憶了一下自己的一生,有回頭看了眼追過來的兩個人,都握著刀,表情一個賽一個的凶狠。崖邊的風陣陣吹來,分秒不停歇,蘇來的驚懼、疲憊、慌亂、憤懣逐漸散去,已近黃昏日落西沉,萬丈光芒都縮成他眼中一道金線。怒罵聲隻有幾步之遙,蘇來擦了擦臉就朝懸崖跳了下去。墜崖的感覺並不好,整張臉像被刀子狠刮般地疼痛。入耳的隻有風聲,深不見底的懸崖仿佛要吞噬人的所有觀感,蘇來艱難睜開眼,還沒來得及往下看一看,隻往身旁瞥了一眼就仿佛被施了法一般,昏了過去。暈死過去前,蘇來似乎看見了一個人。那個人站在崖間嶙峋怪石上,黑衣裹身長發招展。蘇來前一秒還仿若置身雲端,感覺遠離虛空被人輕輕帶到了地上,下一秒就被衝入耳內的聲聲脆響驚醒了。睜開眼的時候夕陽將將垂下,幾隻野狗僵在幾米之外聲嘶力竭地叫喚著。天空掠過一群鳥雀,配合著現下荒涼的地界,蘇來的意識總算是回籠了一點。他踉蹌起身時後知後覺發現雖腕上紅痕依舊,但辛辣的痛感卻消失得一乾二淨。除了摸到臉上時依舊沾了滿手的湯漬外,跌落深不見底懸崖的他毫發無損。自晚霞燦爛處中忽然奔出了一個頭發散亂的女人,仿佛是從餘霞成綺圖上生生蹦下來的。隻是姿態狼狽得不得了,看年紀像是三十出頭,穿著款式老舊的槳布藍色衣衫,藏住了她的身軀,顯得整個人臃腫無比。女人光著腳,腳掌上已經磨破了許多皮,臉上也青紫一片。但她還是不管不顧地狂奔著,像是在追逐什麼,像是在逃離什麼。她看到蘇來時,本來空洞無物隻知道奮力奔跑的眼眸忽然迸發出了光亮,她奔上前死死握住蘇來的手,眼淚霎時奪眶而下:“救我!求求你救救我!”蘇來被她猛地撲入懷中,一個踉蹌差點栽倒。他剛死裡逃生整個思緒還沒有理清偏偏又這麼當頭撞上了一件事,還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之際,婦女已經放開了他,她繼而望著來時方向,似乎是聽到了什麼,末了竟是笑了出來。頓了頓婦女乾脆坐在地上,撥開橫亙在眼前的碎發,抹去臉頰上的淚痕,眼中熱切一點點散去,最後化為呆滯:“你不可能也沒辦法幫我的。”蘇來蹲在女人麵前,粗略掃了一眼她整體的模樣:“請問發生了什麼?”他話音剛落,由遠及近含著濃重方言罵罵咧咧的聲音便傳了過來,似乎還有鐵楸一類東西劃過土地的雜亂聲音。女人在聽到這些聲音後,本挺直的背脊頃刻便垮了下來,她終於看向了蘇來,語氣平淡:“快走,免得惹一身腥。”蘇來瞥向女人身後,依稀看到了同樣式衣服的一群人,年齡不一正扛著鋤頭和鐵揪朝著這兒奔來。這個場景蘇來不算陌生——抓人。至於抓誰從當下的情景來看不言而喻。這樣的陣仗,既是威懾也是告誡。蘇來看著人們走近,看見他們拉扯女人不成,幾個人便圍住她準備直接把她搬走,樣子像極了蘇來在鄉下看到的四肢被縛綁上棍子的豬羊。女人在幾個人的鉗製下,自喉嚨裡逼出了悶哼,奈何被人控製的狠,隻能偏過頭,目光越過站立已久的蘇來,看向遠方的山路。女人消失在泥濘小道上之前,蘇來看到了她眼角的淚花。冷風漫過蘇來僵硬的雙拳,天色又暗了一層,他鬆開雙手裹緊身上衣服環顧了一番四周,大路向前是山道依稀可見人家,大路向後是看不到頭的崎嶇,翻過去估計要用一夜都不止。蘇來掏遍身上所有口袋,隻在裡兜裡翻出了沒有被瘦猴搶走的二十元紙幣。將紙幣疊了拆拆了疊,如此往複十幾次後,蘇來決定朝著女人被帶走的方向碰碰運氣。人聲與鐵揪聲消失得很快,村落偏偏又在大山的最裡麵。山路崎嶇難行,公路也沒修好,但幸虧是大道一路直直向前。蘇來沿著夕陽餘暉方向獨自走了很久,直到星輝漫天時,才終於看到了座座矮小的房屋。星光大片大片的散落在大山中的村落裡。寒風瘋狂裹挾其中,滿目蒼翠卻又難見生機,仿佛這一帶是被單獨劈出來的一片天地。蘇來抹了抹臉,在原地打了半天的腹稿後,朝著矮小的房屋們走去。民居的尋找很順利,蘇來借著進山探險夜色已深來不及下山為由,在村中心受到了一家人的熱情款待,在蘇來承諾要給借宿費用時更是大手一揮,免去了一半的錢。彼時蘇來摸著兜裡的二十塊,很不要臉地點了點頭。借住的人家叫李貴,五十來歲的年紀,女兒也不小了,叫李花,今年十六歲,很清秀。一雙眼睛撲棱撲棱的,隻是膚色黝黑了些。但笑盈盈望向人時,無端看得人心情大好。李花的母親早亡,李貴獨自一人把年幼的李花拉扯大,為父又為母的已經很是艱辛。匆匆住下的蘇來也不好意思多麻煩他,能親自動手的絕不假手於他。他們所在的村落叫百山,是個把地圖放大一百倍都找不到的地方。雖然名不副實,並沒有那麼一百座山,但就村落四巍峨高聳的六座大山,已經足夠致使它與世隔絕了。村上沒有電話,唯一與外界的聯係方式就是每周二來一次的郵差。算上進山的時間,蘇來剛好要等一個星期才能托郵差遞信出去。是夜,蘇來躺在堪堪隻能容納半個人的床板上,呆呆看著從屋頂漏下的月光,鋪灑在地皎潔非常。難得的安寧讓他終於能夠靜下心捋一捋事情的原委。疑惑的開端源於火車上的靈光一現,也是在這樣的一個深夜,自己在博物館門口撞到的那個人到底有無嫌疑。以及,跳下懸崖時的險中一瞥,到底是不是幻覺。黑衣,讓人印象深刻的黑衣。蘇來朝裡頭縮了縮,借著合不上的門縫看著村外,矮小的石屋緊密相連,一眼看過去像是黑黢黢的山巒,逼仄到令人絕望。百山村民十分熱情好客,聽聞李貴家來了個山外的青年後都提著不一的禮物,或是一隻雞或是一把青菜,你方唱罷我登場般地登了門。蘇來驚慌又意外,隻能笑著來一位道一聲謝,李花坐在他身旁,雙手托腮看著一個又一個村民進來。李貴則是坐在門口台階上剝著玉米,他不時往裡頭望上一眼,看著堆在角落裡的雞鴨蔬菜,想著晚上該給女兒添點什麼好吃的。屋子裡好幾個村民把李花與蘇來團團圍住,他們目光在李花身上轉了一圈後停在了蘇來身上:“你真的是從大城市裡來的?”蘇來心虛地點點頭。“我們這兒可能幾年都沒什麼外人願意來的。”坐在蘇來對麵的男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蘇來,頗黝黑的膚色把蘇來襯得白了好幾個度:“城裡人是不是都像你這樣健康又好看?”蘇來並不知道這個男人是怎麼看出自己的健康的,他撓撓頭:“也不全是……”“我叫王強,你在這兒有啥不懂的都可以問我。”王強又跟蘇來絮叨了幾句,在聽到蘇來父母雙亡時若有所思,過了很久才開口:“對不起,戳到你痛處了。”蘇來剛要回答時,站在王強身後的一個大漢扯著嗓門大咧咧道:“城裡的姑娘們是不是都特能生?”此話一出,屋子裡的氣氛頓時便怪異了許多,女人們麵色一僵,男人們則是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蘇來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整懵了,半天也沒能回答出個所以然來。一直托腮沉默地李花脆生生開了口:“你們問男人這種問題,他咋能答得出來嘛。趕緊回去做飯,不會還要賴在我家蹭一頓吧。”村人們這才一哄而散,王強臨走前看了蘇來好幾眼,似乎還朝著謝青屋子的方向望了望。“對不起啊,山裡人不大會說話。”蘇來笑著搖搖頭:“這有什麼好道歉的,他們這麼熱情我還挺不好意思的。”臨開飯前李貴被王強叫走了,蘇來在矮灶旁一邊給李花打下手一邊收拾碗筷,等到都差不多的時候,蘇來聲音低了低,笑著問李花:“小花,你們這兒有沒有什麼女人想跑出去又被抓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