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我回家了，這段期間謝謝您。”用新手機號給秦樂天發完最後一通消息後，蘇來把手機扔進衣兜，在被打了馬賽克般一閃而過的風景前倚著窗戶閉眼補覺。“小哥，你去哪兒？”有人湊到蘇來跟前，剛吃過的餃子餡味兒噴了他半張臉。蘇來提了提眼鏡，皺眉瞥了眼跟自己肩靠肩的小夥子，啞著聲報了個地名。小夥兒聽完十分熱情地又朝蘇來挪了挪，他瞧蘇來長得好看人也精神，不像是從山裡出來的:“你去那兒乾嘛？”蘇來雖然煩得很還是悶聲接了話:“回家。”“哦……”蘇來懨懨的樣子多少影響到了小夥兒，但旅途枯燥綿長，大家都在嘰嘰喳喳聊著天，自己身邊隻要不是個木頭，他都能聊下去，“那你在Z市工作咯？”“嗯。”回答伴隨著積聚在胸腔已久的躁動因子，經過車上百態眾生的發酵，已接近爆發的邊緣。“那你的工作一定很好吧，不像我隻能在工地上搬……”“抱歉我頭有點痛，”蘇來擰著眉打斷了旁邊人的滔滔不絕：“我工作丟了，這次就是準備回家找點事做的。”“你頭痛啊！”小夥兒搓了搓手，把蘇來的拒絕儘收眼底。他瞥了眼蘇來跟前乾乾淨淨的桌子，咧嘴笑了笑:“我去給你倒杯熱水。”蘇來把頭一寸寸彆了過來，瞧見一個憨直的笑容後，末了也扯了扯嘴角：“謝謝你。”小夥兒一溜煙便消失在了人潮裡，嘈雜聲不絕於耳，車廂內寒冷的空氣沾上泡麵與汗腥味後爭先恐後撲入蘇來鼻中。蘇來有些犯惡心，頭真的隱隱痛了起來。他拿出手機靠在車窗上，一條條滑著實時熱點。盜竊、搶劫、猥褻、縱火，仍有許許多多陰暗醜陋的事件發生在那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似乎沒有什麼版麵位置留給蘇來了。但偏偏，隻過了一頁，蘇來就在一個視頻看到了無比熟悉的身影。視頻裡蘇來梗著脖子昂著頭被兩個警察架著帶走，看起來狼狽又淒慘，再配上‘該大學生已退出租屋，目前不知去向’的文字，讓蘇來在某一刻都萌發了‘這個大學生真不要臉’的念頭。他熄滅手機屏幕正要閉眼假寐一會兒時，過道上的紛爭引起了一大片人的注意，愈來愈高的嗓音讓蘇來也不由得把目光投了過去。抱著嬰孩的婦人拉住一個高大黝黑的大漢正在理論，孩子在懷裡睡得正香，亂飛的唾沫星子丁點沒有影響到他。婦人拉著大漢的手不依不饒:“明明是你撞到人了還蠻不講理，我孩子差點被熱水燙到！”“你他媽放什麼屁！我隻是走路過去，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撞翻熱水了。”“要不是已經躲得快，我孩子還不……”蘇來皺眉閉上眼，往座位裡頭又縮了縮。這樣的紛爭每時每秒都在發生，而且一般到最後都理論不出什麼的，全靠圍觀群眾的勸架。“你撞了人好歹道個歉吧。”“又沒出什麼大事，我憑什麼……”“……”蘇來剛要伸手去堵住耳朵，眼眸一緊。撞到人！芳玉盞失竊那一晚自己也撞到了一個人！檢查，閉館，回家。最後看了一眼芳玉盞，確定所有的檢查工作已經結束。關上博物館的大門，確定緊閉以後，轉身離開。冬夜寒冷，他又餓著肚子是以精神狀態不是很好，剛出博物館沒多久還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蘇來猛的坐直。對啊，他狠狠撞上了一個人，雖然立刻道了歉，但那人仿若未覺，向前的步伐沒有絲毫減緩。當回憶的節點被撕開一角時，驚疑、興奮、惶恐、震怒便紛至遝來。蘇來這一刻隻覺得遍體生寒。他低著頭裹緊外套，脖頸被半昏黃的燈光鋪滿，像是一塊生了鏽的鐵石。蘇來皺起眉，強迫自己回憶起所有的細節。黑夜裡，他隻看清了男人的大概輪廓。最多也隻是道歉時匆匆瞥了一眼了眼那人的麵孔，借著旁邊路燈溢來的微弱光源，他看到了……看到了什麼？！“小哥，喝水。”小夥兒把水往桌上一放，也瞅了眼旁邊的躁動：“又來了，怎麼回家路上脾氣都這麼大。”蘇來並沒有動那杯水，他被迫拋開所有思緒，微笑著點了點頭:“麻煩你了。”“沒事兒，看你沒精打采的樣子，生活還是很美好的嘛。”蘇來笑了一聲，他自己也不能準確概括出這聲笑裡所包含的情緒，自嘲亦或是釋然，還是心如死灰。“你也是回家的嗎？”一杯水成功地打破了蘇來與小夥兒之間的隔閡，雖然滴水未動，但小夥兒還是很高興，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始跟蘇來閒扯。“對啊，而且這趟火車經過好多地方呐，沒事看看風景也挺好。”“快過年了，車上人大概都是回家的吧。”“那可不，心裡再一激動，什麼情緒都壓不住，剛不就又吵了。”說到這兒，蘇來朝人頭攢動處望了過去，一場大架已經偃旗息鼓，婦人氣鼓鼓地盯著大漢，孩子也醒了，眨巴著眼睛撲棱撲棱地瞧著自己媽媽。蘇來笑了笑剛要收回目光，眼神忽得淩厲起來。有人在他們吵鬨時，趁亂往婦人杯子裡神不知鬼不覺地扔了兩粒藥丸。那人長得精瘦，看起來賊眉鼠眼的，像一隻瘦脫了形的猴子。相由心生，蘇來看著那人鬼祟的樣子，腦子裡一過大概就猜到發生了什麼。“瘦猴”很快就消失在了車廂中，大漢最後也鬆了口，不情不願地道了歉後幾步一邁的趕緊離開了是非之地。婦人自己順著氣，眼珠子頂到了上眼瞼，看起來真的氣得不輕。有好心人把杯子遞了過去，婦人道了謝後一飲而儘。“我的媽，哥你忽然站起來嚇我一跳！”蘇來看著白水一點點進入婦人咽喉，上下滾動中，他腦子裡劃過兩個大字，完了。“這輛車上的警務員……”話說一半，蘇來便想起來審訊室裡刺眼的燈光，被帶走時的窘迫，還有一輪又一輪的審問，最後是網絡上鋪天蓋地的謾罵。“警務員在啊，咋了？”“沒事兒，我有點悶，出去轉轉。”蘇來在過道上逡巡了很久，他抬眼四望卻再沒有找到“瘦猴”的身影，熱鬨擁擠的車廂藏住一個人實在太容易。鼻尖又泛來了古怪不一的味道，蘇來吸了吸鼻子後繞過一茬茬的人群去找了警務員。“您好，情況我們了解了。待會兒我們會派人將那名乘客與孩子帶到安全區，會有專人看著他們，感謝您提供的消息。”“沒事，但我猜他們一定會跟下車的。能不能讓警察跟著，直到她們徹底安全了。”戴著徽章的警務員皺眉思索良久後抱歉地搖了搖頭：“真的很對不起，這不是我們的職責範圍了。”看到蘇來杵著不肯走，警務員隻能又加了一句：“下了車站台上也都是警察，不用擔心的。”“好。麻煩你們了。”想到杯子裡的兩粒藥丸，蘇來比劃著給警務員形容了一番：“這種藥一般藥效會持續多久？我來的時候看了一眼，那名大姐已經有些打盹了。”“這我們也不清楚，得等那名大姐過來。”“我現在就去喊她。”跟蘇來搭訕的小夥兒不知道又去哪裡閒聊了，桌上的水杯紋絲不動，“瘦猴”依舊淹沒在人群裡看不到一點蹤跡。蘇來快步走到已經迷迷糊糊的婦人身邊，輕輕敲了敲桌子。婦人沒什麼反應，倒是孩子睜著水汪汪的一雙眼睛笑嘻嘻盯著蘇來，末了肉肉的食指生硬地蜷曲抬起，似乎想要碰一碰他。“扣扣。”蘇來加大了力道，婦人一雙混沌的眸子這才有如千鈞般抬起。“請問你是？”燈光打進婦人的瞳孔，終於有了點璀璨。她抱緊孩子，看著蹲在自己麵前的蘇來，稍稍有些不知所措。“大姐，您一個人嗎？”蘇來聲音清潤，帶出了一個自認十分完美無懈可擊的笑容，一點點的在婦人麵前綻開，眼中一派澄澈。婦人麵上有稍縱即逝的驚豔，繼而便是愣怔，她訥訥點頭：“就我一個，男人跑了。這不快過年了，帶娃回去見見外公。”不得不說，有時候蘇來這張臉，還是很頂用的。因著蘇來的靠近，一直在默默努力的孩子終於用自己小小的指尖戳到了他的臉蛋，心滿意足的寶寶霎時便“咯咯”笑了起來。婦人眼疾手快地抽回自己孩子的手，“對不起啊，孩子比較鬨。”“沒事，”蘇來湊得更近了些，他在周遭的吵鬨聲中壓下嗓子，爭取每一個字都清楚落到了婦人耳中：“我看到有人給您下了藥要拐賣您和您的孩子。我告訴了警務員，這裡已經不安全了，我帶您去找他們。”“你、我……孩子……我憑什麼……”婦人說話開始混亂起來，她目光亂飄一通，掠過一臉鄭重的蘇來後停在了自己孩子身上。孩子笑得很開心，她卻不自覺開始顫抖起來：“我怎麼知道、知道你就是好人？”“警察一定是好人，”蘇來暗暗指了指遠處過道上的警務員，“你現在可能覺得很困，這就是一個不好的征兆。我走在您前麵，到了警務員那兒您就知道我是不是好人了。”末了他看著正吮吸著自己食指，眼神黑亮的嬰兒：“至少為了孩子。”婦人忽然開始狠狠掐著自己的虎口，手上頓時便紅了一小片，她穩抱住孩子起身，腳下卻已經有些踉蹌了：“我跟你去。”蘇來這才鬆了一口氣，他點點頭：“好。”離開前蘇來覺得在他身後的人群裡，似乎有那麼一雙眼正死死盯著自己，讓他不寒而栗。腳下步子頓了頓，蘇來帶著婦人與孩子去了警務員處。“這個藥效不長，但是容易讓人陷入深度睡眠。”警務員給了初步的判斷，窄小的空間裡婦人不住的發著抖，她眼眶裡蓄滿了淚水，一隻手仍在狠狠掐著虎口，小聲央求，“求你，求你救救我們……我們是要回家過年的，我爹還在等著我……”警務員把住婦人雙肩，神情嚴肅：“一定會的，在車上這段時間您的安全我們一定會保證。”“那下車呢！那下車怎麼辦呢！他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們……站台上會有巡邏民警與許多誌願者，到時候他們……”警務員話說一半時便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婦人強硬打斷了：“能不能讓幾個警務員陪我下車，不然他們一定會找上我的！”“這……這不符合程序……”“現在我和孩子的生命都要受到威脅了，難道你們要見死不救嗎！”“對不起。到時候下車就會……”婦人眼珠子直勾勾地仿佛要滾下來，她抱緊自己的孩子紅著眼眶與警務員僵持著。就在事態一觸即發時，有人敲了門。被帶進來的蘇來看了眼婦人又看了眼她懷中熟睡的孩子，緊抿的雙唇逐漸鬆動。他在昏暗燈光下沉沉開口：“我跟您一起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