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大的校園一如往昔,三兩作伴正要出校門的男女生們,捧著四五本書匆匆趕去圖書館的學生們,還有站在林蔭道下高聲練習朗誦的筆挺少年。處處洋溢著青春與努力。蘇來很喜歡這樣的氛圍,所以即使再狼狽,至少踏進校園裡的這一刻,他是心安的。但他剛走了沒幾步,秦樂天突如其來的一巴掌輕輕拍到了他臉上,冰涼的觸感讓他本生了些暖意的胸膛又是一噔。“梗著脖子跟個公雞一樣,低頭!還嫌自己不夠出名嗎。”“啊?”蘇來摸著臉,後知後覺地看向秦樂天,目光頗呆傻。秦樂天微不可聞地歎了聲氣:“彆人不清楚你,同一個學校裡的學生可是知道你長什麼樣的。”“可是……我真的沒有做過……”“那很重要嗎?”秦樂天皺眉打斷了訴苦的蘇來:“芳玉盞丟了就是丟了,除非你能找回來,你能嗎?”蘇來搖了搖頭,眼神裡的光在一瞬間黯了下去。“去找校長吧。”應下的蘇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魔怔了,和自己擦肩而過的好幾個學生,似乎都朝他投來了鄙夷的目光。校長辦公室裡隻坐著一個人,空調風靜靜吹著,使得屋內一片溫暖。秦樂天輕輕扣門,片刻後聽到低沉的一聲“進來”。進去前秦樂天彆過頭對蘇來道:“不要緊張,話交給我來說。”“來了。”校長是位年逾不惑的中年男子,一身筆挺西裝精神矍鑠。他直接望向了秦樂天身後的蘇來,笑容和藹,讓蘇來一下子就想到了趙館長。“坐。”蘇來坐在秦樂天身旁如芒在背,手放哪兒都覺得不對,眼睛也不知道該停在哪裡,最後隻能把頭低得越來越狠。“休息日還麻煩你跑一趟學校,辛苦了。”話是直接對著蘇來說的,他謹記秦樂天的教誨,不敢吭一聲。“沒關係。我親自帶他來就是想問一下,事情真的沒有轉圜餘地了嗎?”蘇來這才抬起了頭:“什麼……轉圜餘地?”“是這樣的,”校長依舊下笑著,溫和地替蘇來解惑:“你的在校成績不錯,實習工作做得也好,學校本來準備將你作為優秀畢業生代表的。”蘇來被誇得正不明所以,校長話鋒一轉道:“可這個關頭偏偏出了事,校方理解你知道你這幾天煩心事也多,近期你就不用來學校了。”明明是和趙館長差不多的話語,卻聽得蘇來一顆心被狠狠吊起後又被寸寸揉碎。校長說得很委婉,他知道蘇來能聽出客套話下麵的意思。還有一個學期他就正式畢業了,出了芳玉盞的事情後,蘇來怕是,連畢業都難了。就在蘇來唇齒打顫,空調風也吹得他愈來愈冷的時候,秦樂天開了口:“這樣對蘇來,有些不公平了。”校長並沒有回答秦樂天,他看著蘇來:“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過了許久,蘇來搖了搖頭,高大的身軀此刻徹底蔫了下去,和臨近冬日路旁枯萎的樹枝沒什麼兩樣。“那你先出去吧,我和樂天還有幾句話要說。”秦樂天瞥了眼踉蹌離開的蘇來,他整個人半點生氣都沒有了。校長待到蘇來關上門,看著執拗護犢子的秦樂天,神情這才繃不住了:“論壇、貼吧、學校微博,這些地方都討論瘋了,論壇裡也貼出了蘇來的照片,這樣鬨下去,校方遲早會受波及。”“我相信他絕對沒有疏忽職守,芳玉盞的失蹤太詭異了,我覺得……”“你又要說是巫術了嗎?”校長擰眉替秦樂天接了話:“你說到了今天,什麼證據都沒有。除了那個蘇來,有人信你嗎?”秦樂天難得緘默了,他一語不發了許久,最後道:“不予畢業的話,蘇來以後的前途就都毀了。”“那你想你的前途也毀了嗎!”校長嗓音提了好幾個度:“離開研究小組,學校暫時對你還沒有安排。蘇來現在就是個燙手山芋,多少雙眼睛盯著他,就你自己,身邊跟的警察還少嗎?”校長看著神情一絲絲崩裂的秦樂天,無奈歎著氣,“你先走吧,我這兒還有事。”秦樂天出門後,就看到蘇來站在走廊上陰影的一端,旁邊就是燦爛暖陽他卻動也不動,隻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察覺到秦樂天的走近,蘇來抬起頭,眼中湧動著磅礴的情緒但在最後還是化成了給秦樂天深深地一鞠躬:“老師,對不起。”博物館的兼職工作下來時,蘇來並不是幾位候選學生中最有優勢的,但卻得到了秦樂天的力薦。也是因為與博物館搭上了關係,他獲得了即將報到的工作。秦樂天望了一眼蘇來,他扶了扶眼鏡:“沒關係,你正好休息一下。”休息,這下是真的徹底可以休息了。“老師,我能借一下你的手機嗎?”秦樂天將手機遞給蘇來,幾番欲言又止後拔腿走到了一邊。蘇來深吸一口氣,撥通了那個早已爛熟於心的號碼。電話那端的女聲很溫柔,在蘇來表明身份並抱歉表示自己手機暫時無法打通,想詢問一番自己是否仍有資格入職後,女聲沉默了許久,最後將號碼接入了經理處。秦樂天看著特地將麵龐遮住,站在風口瘦弱到仿佛不堪一擊的蘇來,他聽不清蘇來談了些什麼,隻知道掛了電話後,他右手無力地垂下,隱隱還在顫抖。他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在風口立了很久,就在秦樂天皺著眉要把蘇來提過來的時候,一聲噴嚏讓蘇來整個人都一激靈。他扶著牆麵站直,握住手機轉過身,給秦樂天扯了個挺燦爛的笑容。笑容是很溫暖,卻看得秦樂天極度不舒服。他接過手機:“怎麼?”蘇來聳聳肩,笑得很是無所謂:“工作黃了,他們不要一個有重大汙點的職員。”蘇來看著空曠的走廊,眼神渙散:“老師,我真恨寫了那篇報道的人啊。明明一切都快結束了不是嗎?”末了他笑出聲,明明是開玩笑的口吻眼神卻在一瞬間鋒利起來:“真想知道是誰害我成了這樣。”秦樂天很不習慣蘇來這個樣子,正要開口時蘇來已經自顧自的把話接了下去:“這段時間,真的很謝謝您。”“你有什麼打算?”“我現在,”蘇來低頭看了眼自己,笑得自嘲且疲憊:“我想好好的睡一覺。”一番沉默後,秦樂天道:“我送你回去。”睡得天昏地暗的蘇來是被窗子上的響動嚇醒的。哐當的一聲響,裂紋蕩開去,得虧是玻璃質量好,不然這裂紋就得出現在蘇來的腦門上。蘇來扒開窗簾的一角,看到幾個似乎是高中生模樣的人站在屋子外頭,手上還攥著幾個大石頭。他們笑得天真又殘忍,指著蘇來的出租屋眼中全是鄙夷與怨恨,與他在Z大裡看到的有八成像。“就住在這裡沒錯。”“要不是這個人玩忽職守,怎麼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在家。”“在就在唄。他自作孽不可活。”“……”屋外的話還在繼續,蘇來靠在窗戶上,再無半點睡意了。剛才的動靜那麼大,鄰居如果聽到早報警了。蘇來掏出手機,看著屏幕上的自己,末了又捏了捏自己的臉頰:“原來我已經這麼有名了啊。”想了想蘇來還是打開了微博,自從手機卡扔了後,他八百年不用的微博賬號就被挖了出來。每當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一批謾罵話語後,另外幾批便入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自己被媒體拍下的照片也被做成了各色表情包,蘇來每天打開看,都會有新的表情包填充。其實有時候他是真的挺佩服網友們快要溢出屏幕的才華與創造力的。默默存了幾張圖後,蘇來開始計算這個窗玻璃還能撐多久以及換一個新玻璃要多少錢。就在外麵的議論暫息蘇來覺得自己可以補新一輪的覺時,一桶紅漆被潑了上來。蘇來距離窗戶隻有幾厘米的距離,隔著半透明的窗簾,他仿佛看到,紅漆如同鮮血一般兜頭就朝自己撲了過來。雖然大多數時候的蘇來都有些優柔寡斷,但在某個瞬間,在許多事情的發酵下,可以促使他迅速做出一個決定。例如此時。隻用了兩秒蘇來便做了一個決定,他要離開這個城市,他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下床時蘇來看到了桌子上自己幾天前寫的遺書,字字泣血聲聲控訴著這個殘酷的世界。此刻讀來卻覺得可笑又幼稚,他如果真的死了,就真的是把“玩忽職守”這個鍋背到死了。此刻的蘇來隻秉持著一個信條,如果問題真的找不到一處縫隙攻入去解決它時,那就隻有選擇逃避。於是退房、買票、收拾行李都變得順理成章。出租屋外有太多的人蹲守,蘇來混出來用了很多時間,等來到人來人往的火車站時,他終於鬆了一口氣。雖然走得太他媽狼狽,但世界好歹又變得明亮了。肚子適時地喊了一聲,環顧四周後,蘇來摸了摸兜裡的紙票,就近找了個餛飩攤坐下。攤口冒著滾滾白煙,將店主的身影熏得半隱半現。他瀝了一大勺子水,操著濃重的方言偏過頭問蘇來:“要什麼餡的?”蘇來捏了捏手中的錢:“青菜的,麻煩您了。”“好嘞。”蘇來仰頭曬著冬日裡難得的暖陽,一雙眼睛半明半昧,瞳孔被金光渲染成了朦朧的褐色,煞是好看。攤主將青菜燙過,慢慢鋪進碗裡後正要給蘇來端過去時,眼前忽得一暗。他在白霧中抬起頭,眼前是一個黑衣裹身體形高大的男子,膚色極度蒼白,整個人卻又被暖陽勾勒出燦爛的光暈,病態又璀璨,讓攤主端著餛飩的手一頓。目光下移,在看到男人細長雙眸下的淚痣時,攤主的手不由一抖,湯汁頓時便濺出來了幾滴。男人麵無表情,隻是在看著攤主身後享受日光的蘇來時,嘴角稍稍勾了勾。“一碗餛飩多少錢?”清晨的街頭並不算安靜,車輪聲叫賣聲甚至還有沸水聲,但這句話卻清清楚楚地傳到了蘇來耳中,緩慢的語調,溫和的嗓音,仿佛還帶著笑意。隻是這聲音讓他此前無端出現的恐懼感又給勾了出來,於是他皺著眉頭疑惑朝聲音源頭望去。依舊繚繞著白煙的攤口,身形挺拔的男人指著一碗餛飩,透過了水汽也正朝蘇來瞧過來。真他媽白啊,比研究所裡的一眾青年不知道要白上了好幾個度。蘇來目光上移,嗯還好,發際線還在。男人在看到蘇來時,嘴角微不可見地一抽。他眼中閃過鄙夷與不耐,末了收回目光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怪咖。蘇來暗自腹誹了一句,起身從攤主那兒接過自己的餛飩大快朵頤起來。這廂蘇來吃得正開心,那邊的攤主在小心擇著新菜正要過一遍水時,心上湧起一陣怪異的感覺。他抬起頭,不由自主地朝人潮洶湧處望去。人們行色匆匆摩肩接踵,鳥雀停在樹乾上吵鬨,路邊一排的自行車上披著淡淡金光。而在細碎光影的交接處,在一個個來來往往的旅人中,攤主似乎是瞧見了一個黑色身影,他斜倚著灰色牆壁,像是一座漆黑雕像,目光沉沉地落到了自己身後。攤主訥訥回過頭,發現在自己身後的青年正利落解決著最後一個餛飩。攤主再朝巷口看去時,人影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