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姬——”趙小弦推開棲羽樓的兩扇雕花大門。各色簾紗掛在大廳裡，大廳中央架著高高的琴台，台子上坐著羽姬。羽姬手裡的朱漆古琴是流暢的連珠型，鑲嵌著圓玉珍珠寶玳，描畫著胭紅花青顏彩。虛鶴將此琴贈予趙小弦時，曾經說過：唯有此琴之華可配公子。風華正盛，不知收斂。這把琴是趙小弦的寶貝，隻有羽姬能碰。趙小弦尋思著出家以後，棲羽樓人去樓空，隻有這把琴還留在這裡。像是知道，總有一天，主人會再回來的。趙小弦見到羽姬和朱琴，心中有些安慰：“羽姬……”琴聲停得倉促，弦錚欲斷。趙小弦嚇了一跳。羽姬旋然而起，蓮步款移。趙小弦伸出雙手擁抱她——羽姬嘴角撇出一點淡然笑意，雙目盈盈，似是守得萬水千山，終於見到一帆，心上人撥開霧雲自月明處出現：“你終於來了。”趙小弦還保持著那個雙手張開的姿勢，一時錯愕地看著羽姬目不斜視地走過他的身邊，走向他身後的宋渺。“宋大俠，你沒事真是太好了。真是嚇死奴家了，自從奴家聽到宋大俠落難的消息，就坐立不安。我猜小弦一定會帶你來這裡，就從家裡趕來這裡了。哎，一路辛苦，看你流了許多汗珠。”羽姬伸出手去就要為宋渺揩拭。不對，不對。這番話應該是要說給他趙小弦聽的才對啊！“不勞姑娘，應該是宋某對不起姑娘。姑娘在宋某宅上，應該沒有被搜查的官兵為難吧？”宋渺不動聲色地拂開羽姬的玉手。不對，不對。宋渺什麼時候說話這麼客氣過了，還這麼利索！“多謝宋大俠關心，奴家受寵若驚了。啊，宋大俠，你的衣裳上沾滿了血跡，不宜再穿了，我替您脫下來。”羽姬好意道。“姑娘費心了，不過，就算脫掉了這身衣裳，也脫不掉宋某一身殺業，就讓宋某這麼穿著吧。”“不錯，你知道就好！”羽姬斂起順從的麵孔。不對，不對啊。隻要這兩個人在一起，趙小弦就覺得哪裡都不對，就連空氣也跟著不對勁了。趙小弦終於忍不下去，掉頭跨步至兩人身邊：“你們……”趙小弦恨不得自己根本沒有走過去。沒有看見這樣一幕，羽姬起手欲撲，與宋渺僅有咫尺距離，袖中短刀刀芒畢露，散著凜凜殺意。而宋渺也扣住了羽姬腕上的脈門。兩人就這樣僵持不下，一動不動立在原地。這兩個人果然不對，很大的不對！半束青絲散下來，掩住了羽姬的半邊臉頰：“此事與小公子無關。”宋渺道：“我知道。”羽姬從牙齒縫隙裡飄出一絲冷氣：“我沒有在跟你說話，我的話是說給公子聽的。公子，你離開這裡吧。”危急關頭羽姬還不忘叫他快走，趙小弦的心頭泛上一點溫柔。“羽姬……”趙小弦的兩條眉毛可憐地垂了下來，“我們先離開這裡好不好？你聽我說，他們說不定會搜到這裡來。你和我一起去找燕鬼幫忙好不好？”“放手。”羽姬轉頭，冷冷道。趙小弦後退道：“阿羽，不管你和宋渺有什麼恩怨，都實在不適合在這裡解決。”趙小弦說完這句話，忽地一頓。是啊，這個關頭，羽姬怎麼會出現在這麼不合適的地方？一個可怕的猜想在趙小弦腦中一閃而過。趙小弦和宋渺之所以來棲羽樓，是因為羽姬的琴聲。羽姬在棲羽樓裡，又是為了什麼？這個猜測太可怕了，剛冒出一個頭，趙小弦就搖搖頭，把它吹滅了。不可能，不可能。羽姬不可能會這麼做。趙小弦滿腦子嗡嗡作響。宋渺沉聲道破了趙小弦的猜測：“沒錯。她是為了把我們引來這裡才彈琴的。”“宋渺，你胡說八道。”趙小弦執迷不悟道，“阿羽一定是在你的宅子裡待悶了，無意中走到這裡。進來彈個琴而已。阿羽或許與你有什麼誤會，可是她絕不會害我。”“我與公子想扶相持長大，我雖然一無所有，公子卻一直對我很好。我本無意牽扯到公子，可是……”莊羽姬披著頭發咬牙切齒，聲如鬼魅，“若不是因為你宋渺，我又怎會一無所有，落到現在的境地？”這句話相當於是在告訴趙小弦，沒錯，就是她把你們引過來的。宋渺之仇刻骨難銷，一定要報，即使知道，這樣會害到公子，也隻能對不起公子了！趙小弦一點也沒抓到羽姬的重點：“阿羽，你現在有什麼不好？你並非一無所有，你不是還有我嗎？”“住口……”許是舉久了手臂，羽姬的身體微微顫抖，“我全家上下，死的死，病的病，離的離，散的散，皆由宋渺，這樣很好？”“宋渺害的？”趙小弦的重點再次失焦，“不會的，宋渺不會……”雖然沒有哪個聲高望重的俠士願意承認自己實際上道貌偉然名不副實，但是，趙小弦很清楚，宋渺確實不是這樣的人。羽姬訝然地看了趙小弦一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沾滿冰霜的寒氣：“他雖然沒有親自動手，可是也跟他脫不了乾係。”宋渺搖了搖頭，製住羽姬的手略有放鬆。“公子，你知道，為什麼你被族人趕出來那一天，我會剛好出現嗎？”趙小弦心跳一頓，他不知道，可是他不會忘記。往事沉沉又浮上來。那一日，他被親戚帶來的仆人亂棒趕出家宅，就像一隻被棄養的幼犬。走到熙熙攘攘的市集上，遇到了同樣臟兮兮的羽姬。羽姬灰衣布裙，蓬頭垢麵，可是五官有一種淡淡的好看。將她的亂發仔細梳理，臉頰好好擦洗，還是一位端莊美貌的姑娘。她看起來隻比趙小弦大了兩歲，可是額間已隱隱有紋，雙眸之中有一種看儘世態的漠漠冷光。趙小弦一見到她，就不再哭了。因為他在心裡想，這個姐姐，一定受了比他還嚴重的傷吧。羽姬捧起趙小弦的臉頰，她擦乾了他滿麵淚啼，袖子卻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一道汙黑的痕跡。“小公子，不要怕，這裡容不下我們，總有彆的地方可以。小公子，我和你一起走。” 她叫他小公子，因為趙小弦不是她的公子。趙小弦在她心中，隻是一名“小公子。”羽姬好言勸道。“姐姐姓莊，姐姐的名字叫羽姬。”“羽姬，羽姬……”趙小弦一聲一聲地叫著這個名字，停不下來。“沒大沒小。”莊羽姬彈了彈趙小弦幼嫩的臉蛋，“叫羽姬姐姐。”“阿羽。”趙小弦嘟起嘴唇，又挨了羽姬一栗。“阿羽，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願意收留我們了。我們又可以到哪裡去呢？”莊羽姬哄道：“有呀。有一個地方，又熱鬨又好玩，跟姐姐一起到那裡去吧。”那個羽姬口中又熱鬨又好玩的地方，就是太平花巷。宋渺目光一沉，第一次對一名女子露出不加掩飾的殺意：“你把小弦賣給了太平巷的人販子？”“宋渺，你不要叫燕鬼人販子，這樣他會很生氣。”趙小弦低低道。他不開口，永遠沒有人知道他聽到的重點是什麼。一股怒氣從羽姬腳底升騰而起：“夠了。”羽姬大聲咆哮：“夠了！”趙小弦傻傻地看著她。羽姬指著趙小弦，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盯住宋渺，單手顫抖：“要不是因為你，我怎麼淪落到這裡，沾上一身洗不乾淨的泥濘？我又怎麼會被這個笨蛋折磨這麼多年？我一感受到那些男人在手在我的皮膚上遊走，我就想要自儘。好不容易我可以不用伺候人了，我可以在棲羽樓做我的頭牌娘子。可是這個笨蛋還總是惹事！我不得不賠儘笑臉，安撫被他得罪過的貴客老爺。我在這裡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詛咒你。宋渺！”趙小弦沒有說話。他忽然想起一刻之前，他聽到羽姬的琴聲拚命趕來，就是為了讓她趕快離開這處隨時會被官兵搜到的危險之地。但其實，需要擔心的人隻有他自己而已。羽姬早就知道了。宋渺忽然發現，趙小弦不是聽不懂人說話，而是隻聽他想聽的話。但是羽姬的話裡，沒有一句是他想聽的話。“我原本也是爹娘掌上的明珠千金，雙親老年得女，對我極儘疼愛。我家小店開在寺廟旁邊，世代為太歲宮供運香紙燭火。但是你宋渺闖進太歲宮，劍弑須太歲，贏儘聲名。你可知道我一家就此失去太歲宮庇護，受儘唾棄？”字字顫抖，隻是她的眼中已經無淚。談及往事，羽姬隻有母親病死那晚，將她緊緊摟在懷裡的記憶。宋渺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他本來可以告訴她，就算沒有他宋渺，還是會有層出不窮的俠客，前仆後繼地去奪須太歲的人頭。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說。他被一個人恨了這麼多年，不用三言兩語就拔掉深種的恨根。人本來就很難改變。“我和這個笨蛋在一起這麼久，我太了解這個笨蛋了，我離開他以後，他會做出什麼事我都了解得明明白白。”趙小弦也和羽姬在一起很久了，可是他卻好像從來沒有了解過她。“宋渺，你以為洛陽四十四寺，他為什麼隻去你去的那座寺？因為我暗示過他，洛陽郊外有一座清淨的隱寺，是個好地方，我會常常到那裡去參拜一下。”這的確是趙小弦執意要在鏡月寺出家的小心思。為了一個女子淡破紅塵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也許羽姬會很感動。既然要讓羽姬感動，當然就要讓羽姬看到，當然就要在羽姬常去的寺廟剃發。可是羽姬一次也沒有去過那裡。他在那裡不停遇到的隻有宋渺、宋渺。“不懂，你要殺我，有很多種方式，你這一種，是什麼方式？”宋渺的確不懂，因為他的確到現在都還沒有死。羽姬眉頭一凝，神色中似也蒙上一層淡淡困惑：“憑我一己之力，怎麼殺得了你？就算要殺你，也要殺得你身敗名裂。我本想利用這笨蛋對你的怨恨使勁糾纏你，最好你一氣之下殺了他，使你的劍沾上無辜之人的血。可是我沒想到，你對他反而很容忍，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你兒子呢。”“這時我便想，你對這個笨蛋能容忍到什麼地步呢？”羽姬忽然柔媚笑道，笑得人唇齒生寒，“你能為這個為笨蛋做出什麼事來呢？”“徐敬宴會的帖子，我故意讓小廝在你們兩個都在的時候送過去。”羽姬就此打住，她已經沒有必要再說下去了。她計劃中的事，已經在今天發生了。並且還沒有結束。“你還要帶她走嗎？”宋渺轉頭問道。“走？”門外響起震耳欲聾的笑聲，隨後便是震耳欲聾的破門聲。“哈哈哈，果然在這裡！你們一個也彆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