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作“華哥”的青年幼時就患有垂體瘤,身體像山裡爭奪陽光的野樹一樣瘋狂地向上躥,十歲出頭身高就超越了兩米大關。但是因為家裡兄弟姊妹多,又窮得隻能勉強吃飽飯,誰也沒想著他這病是該“治”的。一直到十六歲,才機緣巧合得到了慈善機構的資助進行了手術。正是2006年,“華哥”術後被送入一間針對未成年人的私人療養院,在這裡認識了年僅五歲的小徐婉。徐婉帶著林美美大老遠跑這一趟,就是為了問他:“那年住、住同一間療、療養院的‘小矮、人兒’,你現在還、認識幾個?”術後的“華哥”雖然不會再繼續瘋長了,但以前抽長的骨頭可不會平白無故削下去,所以在滿是幼兒及兒童的療養院尤其鶴立雞群,對於記憶模糊容易遺忘的孩子們來說,他的存在無疑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徐婉長大後意外在夜市與他邂逅,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而“華哥”在這群“小矮人兒”裡最大的優勢在於,他的心智相對成熟,對於世事有相對深刻的判定,記憶能力也更顯優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華哥”是在時光翻覆過後,與過往相聯係的唯一紐帶。楊柯實在忍受不住在滿屏小字裡找重點,剛看到這裡就趁著還沒抵達目的地,給阿峰撥去了電話。“林美美胡鬨,你們也由著她胡鬨?”楊柯的話裡不免帶了些責備,隻可惜阿峰正在開車,聽電話的是不知天高地厚不遵法紀目無領導的陳光明。才隔了半個上午,這貨對林美美的態度不知為何又發生了三百六十八點五度的轉變,一副有氣無力的賴樣:“哎喲我的親領導,我都沒嫌煩呢,你怎麼就開始暴躁了。”也不知一早在群裡連篇廢話暴躁的是哪個孫子。不過話說回來,既然他們兩個從一開始就沒攔著,某種程度上就反應出了他們對此事的態度。光明抱怨歸抱怨,廢話歸廢話,真做起正事來還不算太草率。“哎呀她上哪去見了什麼人我都會跟你彙報的,總之出不了格……現在有事,咱們晚上見!”說到這就急匆匆把電話撂了。楊柯心思重,什麼事越跟他遮遮掩掩,他就越能天馬行空地瞎想。資助手術的慈善機構、針對未成年人的私人療養院,除了主人公的年齡稍稍有些差彆,實在太容易聯想到“造神計劃”了。林美美到底在挖些什麼陳年舊事?和行動部又有何種隱秘的聯係?他一皺眉頭,顧瞻遠就從後座湊了上來:“你們在說林小美女嗎?”楊柯被他肉麻的稱呼刺激得雞皮疙瘩亂冒。“安心啦,傻人有傻福,我覺著林小美女就是那個傻福尤其深厚的。”“……”也不知到底是誇是損。顧瞻遠忽然自己意識到什麼,尷尬地抬起手指蹭了蹭鼻尖,生轉話題:“唔,礦泉水廠估計這就到了。”礦泉水廠選址本就有一大堆的要求,既要地勢高靠近水源地,又要交通便利還遠離汙染源,卻是恰好與他們理出的各種條件相契合。祥南以山和泉聞名,本地群眾喜聞樂見的幾大品牌基本產自這裡,顧瞻遠以碰碰運氣的態度,挑兵挑將地選了第一站“祥龍”——恰好是距離山水公園最遠的一個。楊柯沒說讚成也沒提反對意見,麻利就走了。誰讓顧瞻遠自稱“福星”呢。“祥龍”名字取得豪氣乾雲,本身卻不是個大廠,產品出了澤城市基本就見不到了。車隊上山時正與一輛標著“祥龍”的箱貨迎頭相遇,路本來就窄,不知對方司機是不是在瞌睡,差點跟楊柯他們的車發生嚴重剮蹭。還好楊柯他們車上的司機反應迅速,猛打方向盤錯開了,差點撞在路邊的樹乾上。而對麵的箱貨也刹得很勉強。“山道上開車都能瞌睡?”司機抱怨了一嘴,把車停穩當之後推門下車,“我先去問下情況。”沒等他走近,箱貨駕駛位的年輕小夥子就飛快奔下車來,誠惶誠恐地鞠躬並連聲道歉,唬得我方司機都愣愣的不好意思說他。顧瞻遠探頭觀望幾眼,向楊柯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自己從身邊的裝備裡撈了一台單反相機掛脖子上趕去救場了。他明明是平日裡最“紳士”的那個,這時候卻突然變了副“潑婦”嘴臉,以狂風暴雨的姿態將對方罵了個狗血淋頭,市井“問候”頻出。“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小夥子被罵也沒脾氣,試圖緩和氣氛所以好心好意地提醒道,“大哥你們這是準備上哪兒玩?農家樂得從你們剛走過的路口左拐才行。”“裝什麼大尾巴狼這是,”顧瞻遠適時地扶了一把掛在胸前的單反相機,氣得不行不行的,“協會的兄弟們好不容易趕在清明假之前湊在一起,萬一要是被你攪和黃了,該多掃興那!你摸著良心想想是不是?”留在車上盯著他們看的楊柯目光閃了閃。小夥子終於被顧瞻遠不耐煩地揮揮手放走了,他上車前臉色陰晴不定地回頭往這邊看了幾眼,又有些畏手畏腳地鑽進了駕駛室。再之後,就看不著他的動作了。顧瞻遠回去後第一句話就是:“老楊,剛才路口左邊的岔道,你看見過農家樂的路牌沒有?”楊柯無聲地跟顧瞻遠對視一眼,接著在箱貨發動的同時,開門下了車。幾分鐘後,車隊末尾一輛車撤下來兩人,悄無聲息地離了隊,遠遠地綴上了那輛“祥龍”箱貨。楊柯則捏著剛結束通話的手機回到車上,一直到抵達目的地附近,他都沒有再說什麼。隻是在他們整裝準備往叢林裡鑽之前,留足了人手繼續向廠區的方向走,囑咐他們悄悄盯死所有的出入口。“我們連找什麼都還不知道,還是先不要打草驚蛇。”楊柯最後一次查閱了水係報告裡麵的內容,跟顧瞻遠竊竊私語,“你從哪兒看出不對勁兒?”顧瞻遠指著自己的一對招子,滿嘴火車:“福星的火眼金睛。”楊柯扔下他就走。相比於規劃得條分縷析的旅遊景區,這片山頭的植被保存十分原始,沒有磚石鋪好的路,滿地帶刺的荒草藤蔓幾乎令人無處下腳。湍急的水流將河溝衝得又窄又深,沒有平緩的河灘,有時候隻聽見水稀裡嘩啦地流,視線卻難以從糟亂的植物中分辨出流水的位置。“老楊你彆扭個什麼勁,我本來也沒想懷疑那小夥,真就是沒見過這麼老實的小孩,想逗逗他麼……臥槽我剛剛是不是踩鳥屎了!”顧瞻遠差點一蹦三尺高,一路走來整個人一驚一乍快要瘋球了,“其實你也是覺得他突然提農家樂不太對?”“在那之前咱們確實經過了一個路口,可是我看了地圖,岔道卻並不通往村子,更彆說什麼農家樂。那小夥要麼是想知道咱們有沒有走錯道,要麼,”顧瞻遠頓了頓,“而且我看人的眼光多毒啊,早就看出那家夥道歉心不誠,沒準本來也是真想往咱車上撞,想引起咱們注意。”楊柯表情凝重,也不搭腔,隻往腳邊認真觀察著什麼。“我去,老楊你……”楊柯一沉思,顧瞻遠就忍不住跳進他視野裡刷存在感,可是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顧瞻遠腳剛一觸地頓覺不對,話音猛地掐滅在嗓子眼裡。——不是地麵不對,而是根本就沒有地。他的耳邊似乎響起了一連串枯枝草莖的哢吧脆響外加落葉軟綿綿的沙沙聲,而實際上這些細碎聲響的爆發也就是半秒之間的功夫。隨即他一腳踩空了。楊柯本應該是眼疾手快,手已經伸出去了,腳下卻因為不平坦的石頭稍微踉蹌了一小步,隻堪堪跟顧瞻遠的袖口擦了個邊。就隻見顧瞻遠臉色像見了鬼一般的驚恐,張牙舞爪地在空氣裡虛抓了兩把,以略微後仰的姿態陷進茂密的草窩裡,轉瞬不見了蹤影。緊隨其後的是一聲重物落水的“撲通”——直到此時,顧瞻遠下意識的尖叫都沒有喊出口,那聲“救命”根本就沒能從腦細胞裡醞釀出來。楊柯的思維不可謂不快,立刻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河岸邊生長的大多是些藤蔓植物,去年冬歲留下了眾多糾纏的枯莖,今年春天新的綠葉纖草又濃濃烈烈地躥了起來,不實際踏上去,根本分辨不出哪裡是地麵,哪裡是懸空的。“快救人!”楊柯隻來得及向遠處喊一聲,想也沒想,就跟著跳了下去。開玩笑,顧瞻遠那家夥不但平衡感奇差,運動細胞為零,更是個名副其實的旱鴨子!他們方才似乎不知不覺脫離了大部隊,也不知道那一句簡短的呼喊到底有沒有被人聽見。草窩底下是極深的水澗,山泉彙聚起來的水流清澈,能清晰分辨水底飄搖的水草,同時也帶著徹骨的寒涼。楊柯下水前沒經曆熱身,兩條小腿當即就有了轉筋的跡象。他知道現在可不是抽筋的時候,強硬地順水流向前劃了一段距離,伸手撈住了整張臉都沒在水裡正胡亂撲騰的顧瞻遠,拔蘿卜一般把他的腦袋拔出水麵。然而顧瞻遠嗆了好幾口水,已經把理智給嗆沒了,遇見棵大樹就不管不顧地纏了上去,也不管會不會束縛到對方的手腳。按理來說,從水中救人應當從落水者的背後靠近,怕的就是這種情況。隻是顧瞻遠那撲騰的架勢簡直讓人難以下手,一念之差釀成大錯。被當成救命稻草的楊柯差點想死。講真他們這會兒的狀態幾乎已經離死不遠了,顧瞻遠即使經常自稱“保持身材”頓頓隻吃半飽,成年男性的體重也真不是蓋的,楊柯隻覺得自己正扛著一隻歡實待宰的豬,這死豬反倒成精般地把他給五花大綁了。死豬居然還烏拉烏拉地衝他嚎:“老楊你撐住!我不想跟你殉、情、啊!”一口氣還沒喘勻的楊柯:“你特麼給我鬆手!”為了能讓死豬多呼吸一口氣,他數度被墜得栽進水裡去,又頑強地衝出水麵試圖去抓從水岸伸出來的植物。然而可以碰觸到的植物全都根係不穩,撈在手裡立刻劈裡啪啦亂響。偶爾碰觸到的岩石河岸也布滿了苔蘚滑不留手,想要徒手爬上去難如登天。楊柯感覺到體力正在迅速流失,四肢被凍得僵硬無力,似乎就快撐不住了。而就在他眼前黑下去的第二秒,原本無處著落的手忽然被一股新加入的力道牽製了起來,他們繼續順流而下的趨勢立刻被止住了。救援來得恰好。楊柯再清醒時已經躺在了車後座上。他以為自己隻是斷片兒幾秒,其實時間已在他昏睡時悄然流逝了一個多小時。他爬起來先咳了半天,然後就像許多年前大院眾少年人玩打仗遊戲,他被“小公主”老顧拖後腿時的反應一模一樣,下車拖過顧瞻遠的領子罵出了危機時自己的心聲:“死豬!”山隙中暗湧的深澗比惡魔的嘴巴還要凶險,惡魔嘴裡掏食那是容易的麼?被藤蔓湮沒的河岸根本無處借力,在沒有保險措施的情況下下水救人,沒準就是下去一個搭上一個。幸好還有裝備齊全經驗豐富的野山救援隊。冥冥中竟似有因果循環,今天的行動顧瞻遠若是不屑摻和,也就不會經曆這麼凶險的意外還把兄弟給拖下水。可也正是他靠個人關係請來了野山救援隊,他們兩人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成功獲救。顧瞻遠的精神狀態明顯比楊柯好很多,當然也是知道這條命是誰給的,楊柯就算快被他拖累死了都沒真的把他這個累贅甩掉。於是顧瞻遠早就決定老實站著任打任罵——雖然楊柯對揍兄弟沒興趣,罵起來也隻有一個形容詞。沒多久楊柯就沒轍地放過了他。顧瞻遠食指關節下意識貼著鼻梁向上推,一推才意識到自己帶來裝逼的金邊平光鏡已經掉溝裡了。可是手上怎麼著也老實不了,便拽了拽肩上披的乾淨外套,開始揪裡麵濕衣服上沾的草屑。他難得正色:“老楊,這次算我欠你條命,以後有什麼吩咐儘管說。”“不敢不敢,有多遠滾多遠。”楊柯手腳都是木的,呼吸道火辣辣的疼,腦袋可能是被冷水激過,一陣陣發暈。他想找根煙來點上緩緩,低頭才發現自己從頭到腳被套上了不知誰的衣服,緊接著想到雖然看上去清澈但不知道藏著哪種微生物的河水,繼續聯想到自己居然被顧瞻遠留長的指甲抓過頭發……當下心裡就膈應得要死,直接忘記自己本來想乾什麼了。“哎哎老楊你可彆搓火,”顧瞻遠一語雙關地道,“這深山老林冒一丁點火星可就不是燒一片山頭的事兒了,忍住!你看我還得負責分散一下你的注意力,行吧,我這兒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楊柯眉頭一皺:“出什麼事了?”……這人話怎麼隻聽糟心的那一半呢?顧瞻遠牙疼地偏了偏頭,從自己身上揪下來幾片草葉子,湊到楊柯眼前:“你看這是什麼?”又怕楊柯看不出來,急霍霍自己解開了謎題,他濕衣服上沾滿的植物碎屑,與“小神童”溺死前抓在手裡的是同一種草藥。“我掉下去的時候注意到草窩下邊顏色不對,剛才你沒醒,我就綁著安全繩回去趟了一圈……哦我就是回去找手機的時候順帶著看了下。貼地長的小玩意,藏得還挺嚴實,趴下去一看,好家夥,密密麻麻的紫紅色,那一截河岸差不多長滿了。”顧瞻遠笑了笑,“看吧,‘福星’又走了次大運。”楊柯的眉頭一直就沒展開過:“你懷疑這裡就是死者的入水地點?等等……你說的壞消息指的什麼?”“不是懷疑,”顧瞻遠道,“基本上已經可以認定了。”腦子暈乎乎的楊柯這才遲鈍地發現,他們低調的車隊之外新添了許多紅藍燈光閃爍的警車。距離草藥密集生長的河岸不過百步有一麵山壁,順著茂密的植物一路摸過去,就尋到了一條隱秘的裂隙。那裂隙最處不過成年男性肩寬,向上越收越窄,不見天光。而走進去沒多遠,視野豁然開朗,竟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山洞。山洞裡有股凝滯不去的腐臭味,薰得楊柯頭更暈了,恍惚間還以為從這裡聽見的山風流水都是鬼哭。“排列整齊的十八具屍體,都是小孩。這三個人都被暴力擰斷了脖子,具體情況要回去解剖了才知道,屍斑尚未出現,所以死亡不超過兩小時。其他的屍體死亡時間遠近不等,最早的已經白骨化了。看他們這白袍子,跟平水湖發現的死者身上穿的一模一樣。”“從這裡的情況來看,平水湖那孩子很可能是他們當中的幸存者,他從山洞爬出去,可惜還是沒躲過死神。”“這兒離礦泉水廠的取水地才多遠哪?”又不知是誰歎息著說,“明明是生命之源,生生造成了死地,讓喝著這‘死水’的消費者怎麼想?”在交錯的手電光裡,馬不停蹄帶勘查人員趕來的鄭三寶脫口一句不堪入耳的臟話:“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