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珊珊迷迷糊糊爬起來的時候,正看見卿明逆著光的背影。卿明正盤腿坐在她身邊的地麵上,羸弱的肩背躬起微微的弧度,胳膊肘一抬一落。他似乎察覺到女孩的蘇醒,回轉過頭來,沒事兒人似的衝她微笑:“起來先吃點東西?”吳珊珊揉了揉眼睛,把藕斷絲連的上下眼皮揉開了,這才發現卿明手裡端著個飯盒,正一勺勺地將那盒內酯豆腐形態的食物往嘴裡送。他的五官明豔絲毫不顯頹敗,看起來居然頗為自在悠閒。要不是吳珊珊記憶力驚人,自行清醒了一會兒便回憶起了前因後果,幾乎要懷疑自己是跟卿明逃學私奔遊山玩水去了。他們被關在一間沒有窗且全部刷白的小屋子裡,隻幽幽地燃著一盞白晃晃的壁燈,不辨日夜。除燈之外屋裡什麼家具物什都沒有,要躺要坐,都隻有一塵不染帶消毒水味兒的地板可選。卿明將身側另一隻飯盒遞給珊珊:“可能不太合你的口味,不過營養配比還是很均衡的,多少補充下體力,咱們還要熬上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是受他平和情緒的影響,吳珊珊沒有因為此時的處境而表現出恐懼驚惶,但她接過飯盒的手依然是顫抖的,帶著塑料飯盒嘩啦嘩啦直響。“彆怕。”卿明再次衝她彎了彎眼睛,眉頭一皺不皺地將自己的盒飯消滅了乾淨,身體力行地告訴她,“我曾經連續吃過五年多,添沒添不乾淨的東西,我一嘗就知道。再說,在這麼昂貴的食物裡下毒也太暴殄天物了。”吳珊珊怔了怔,猶如受到某種蠱惑,不由自主地拎起了勺子。幾秒之後她“哇”地哭出了聲:“這是什麼鬼東西,我爸爸煮的麵糊糊都比它好吃。”看上去像豆腐,觸感黏黏糊糊,寡淡而無味。自稱把它當做一日三餐吃了五年多的卿明見她哭得發抖,異常無辜地聳了聳肩。可就在這時,小屋的外麵響起了零零星星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轉瞬就到門前了。卿明一把將空飯盒拍在吳珊珊的頭頂:“聽著,如果還想留著這條命吃你爸煮的飯,接下來的每一個字你都要切實履行。”他一字一頓地叮囑道:“禁止哭喊,一切服從,等待救援。”小屋緊鎖的鐵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門外站著兩個被白大褂和帽子口罩裹得嚴嚴實實的男人。澤城市局。“……就你現在的位置來說,應該不難找到了解的途徑。”穿越走廊的路人順手開了一下走廊燈,“劈啪”一聲,楊柯和郭隊的頭頂光芒閃動了兩下,大概是燈管壽命已儘,又重新將他們甩進一片昏暗裡。也正是這片刻的光芒擾亂,使楊柯錯過了對方在這一瞬間不經意展露出的痛苦表情。楊柯正想問這話到底什麼意思,郭隊的手機鈴聲便突然炸響起來。郭隊抬手止住了楊柯的話頭,屏氣凝神聽了片刻,回道:“好的,等我回去審。”隨後放下電話,重新轉向楊柯時目光有些古怪:“冒充環衛工的親戚給醫院送錢那家夥找著了。”寧西刑偵大隊的人手衝進其家門的時候,先聽見的是一連串呼救和哀嚎。男人背對著屋門半身匍匐在方木桌上,腦門兒磕著桌麵渾身不住抽搐,連闖進門的是敵是友都顧不上判斷,嚎也嚎得有氣無力。由於角度問題,眾人繞到另一邊才看清緣由:這人雙手各被幾根細細的鐵釺戳穿了掌骨,毫無人性地紮在桌板上,幾縷細細的血線與主人的冷汗交織在一起,幾乎在整個桌麵蔓延成了蛛網。觸目驚心,卻又並不致命。當即有見識短淺的驚呼出聲:“這也太狠了吧!”而就滿地散落的啤酒瓶渣和食物殘骸來看,“凶器”正是男人昨晚從樓下買來下酒的燒烤用的鐵釺。這確實令人驚詫,因為那跟牙簽差不多粗細的玩意兒雖然一頭尖尖,卻不容易著力。串個肥羊肉就罷了,要穿透活人的手部筋骨以及堅硬的木頭,並深入到輕易拔不下來的程度,所需的就不僅是一般人的力量和技巧了。據說,男人早晨宿醉未醒,就被人抓著領子從床上拎起來,酷刑逼問了大半晌。問到末了,也不給他起掉手上的“鐵釘子”,泄憤似的一拳楔在了他太陽穴上,就又暈了大半晌。他見到救星們的時候哭得不像個男人,求人救他狗命的廢話得用大籮筐來盛,等到消防員和醫生齊上陣地救他脫離苦海,這家夥又立刻成了撬不開殼的河蚌,連把他害成這副模樣的那個人都隻字不敢提。“不敢提”有兩種解釋,一是受人威脅,二是多說多錯。郭隊猜測這人身上沒準兒還背著其他案子,怕跟環衛工的事聯係起來被順藤摸了瓜。他頓了頓,接著對楊柯道:“你覺得,我們是不是被人搶先了?”楊柯早就隱隱約約猜到那個把食器當凶器的人是誰,隻是麵上不動聲色:“就算是前者,威脅完難不成還要故意把他留給警察嗎?”“要不是還披著這身皮,”郭隊輕笑一聲,“我也喜歡高效率。”郭隊走前楊柯下意識地跟了幾步,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這種行為就像個沒主見的小跟班,在對方回轉身的同時訕訕定住了腳步。仿佛他依然是個剛參加工作沒多久的毛頭小子,還是會下意識地把可能會替他答疑解惑的前輩當成主心骨。今天的郭隊難得多言,先是方才那個雲山霧罩的“五年前”,這會兒又點著自己的腦袋給他來了好一番告誡:“各居各位,各司其職,社會的秩序自有道理。你不能因為卿明是在寧西失蹤的,就把自己綁死在這一畝三分地上了。這案子比看上去的牽扯還要深,孰輕孰重,你得自己掂量著。”郭隊的意思是,要楊柯做一個取舍。要麼死盯著心頭肉似的卿明,查一些郭隊他們正在查、進度卻不一定快得過“鐵釺遊俠”的線索。要麼,仔細思考一下自己總執行官的職責,觀一觀“大局”。最重要的難道不是行動部“半個實際領導者”明晚晨的安危?楊柯一方麵對“外人”的瞎指揮半信半疑,一方麵又不敢質疑這位“疑似知情者”。他腳步躊躇了片刻,跟郭隊點頭告了個彆。隨即轉身繞過試圖找他來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顧瞻遠,頭也不回地上電梯,一頭紮進了自己辦公室。總執行官辦公室表麵上收拾得乾淨整潔,那是因為楊柯嫌棄那堆從孝千言手裡交接來的裝檔案和文件的大紙箱,所以將它們沿牆根堆出了整齊劃一的方陣。總之是眼不見為淨,箱子內部卻是名符其實的“糟亂”,不同類型文件的紙頁互相交疊扭曲,如果沒記錯,還有份不知往哪兒放的分析報告在收拾東西時順手混了進去。既然郭隊特意指示了他的“位置”,是不是說明,謎底是以總執行官的權限可以輕易觸及到的?可行動部從上代傳承下來的除了一排排的空屋,以及幾個不著調的人,就隻剩下這些陳年爛賬了。楊柯不顧什麼講究地席地而坐,坐下之後才發現被烏雲抹黑的天色實在不適合,但又懶得再起來開大燈,便就這麼湊合了。他慎之又慎地動手拆開第一個紙箱。大堆廢話連篇不知所雲的工作日誌,三百餘或殘缺或空白的成員檔案,楊柯前一次翻看時完全沒當回事,如今再看,滿頭的霧水依然繚繞不絕宛如仙境。直到他從紙箱裡翻出了一遝很傷眼的雙男主網絡。他盯著紙頁的目光有些發直。若不是資深腐女,看見這種糟心玩意兒應該會立刻當燙手山芋甩掉的,楊柯雖然自認不怎麼直,上回見到時的反應也彆無二致。隻是,好巧不巧,它被丟回箱子裡去的時候打了個不是很標準的滾兒,大約半冊的紙頁翻折了起來,這才露出了裡邊的端倪。楊柯一眼就從疊在一起的紙頁間看見了這麼一行字:“不知是男是女的新任總執行官,你好——”卿明凝神傾聽了片刻,除了房間內儀器輕微沙沙的電流聲,他難以再聽見來自外界的任何聲音了。昨晚的雷鳴和暴雨,穿過幾層屋頂和牆壁後還能勉強聽見些動靜,雨勢轉小之後,就再也辨彆不出來了。卿明顯得頗有些興味了然。他的身上罩著一件空蕩蕩的白布衫,赤腳踩上一塊冰涼的金屬台麵,忽然對旁邊的白大褂們露出了一個堪稱溫和的笑:“昨晚的雨,下得可真是及時呀。”周圍一圈從頭蒙到腳的男女麵麵相覷了片刻,有點弄不明白這小孩是個什麼意思。他們手裡“帶過”的孩子其實不少,除了那些癡癡傻傻聽不懂人話的,大多號哭不絕抗拒激烈,必須用藥物放倒了才能耳根清淨一些。但如此一來許多需要正主配合的檢測項目就無法正常地做下來,采集到的數據越是不全,後期的致死率就越高。全程不哭不鬨、任憑擺布,還有閒心跟工作人員聊天氣的,簡直就是人類的瑰寶。主管禁不住翻了翻手裡的文件夾,發現他的初步評級是A+。慣常來說隻有B級以上的實驗體才會往他們這邊送,在檢測過程中若是碰上減分的項目,降級到一定程度還會由專人處理後掃地出門。而這個淡定得不似常人的小鬼從上午的基礎體檢直到現在,非但沒降級,各項爆表的指標幾乎要將評級再往上抬幾個格——可惜A+就已經是封頂的了。更欣慰的是,卿明所擁有的技能基本上屬於分析領域,這和他們的最終訴求相一致,隻要操作得當,實驗成功率將會遠遠高出其他案例。隻是聽說……這孩子原本就不在他們的名單裡,是意外撿回來的寶。卿明麵色坦然地低頭抬臂,任憑旁人往他頭頸胸腹以及胳膊手指上連各種花花綠綠的電線,動作轉換中有種自然和嫻熟,仿佛他曾數年如一日地經曆同樣的對待,早就已經習以為常了。他的麵前是一台頗為奇形怪狀的大型器械,與之前在其他房間裡接觸過的那些高精尖的現代化設備不同,它顯得古舊而笨拙,幾盞小小的電子屏居然還是黑白色的,就像早就被時代洪流拋棄的俄羅斯方塊遊戲機,上麵布滿了常人難以看出門道的圖表和數學公式。卿明低低地感歎:“老朋友你好呀。”在場的白大褂大都年過半百,有些甚至都已經子孫滿堂了,麵對孩子的心思比較複雜。尤其是在各種良心折磨之後,再遇上一個頗為識時務的小孩願意配合他們的“大業”,滿腔為人父母或者祖父母的憐惜之情全都毫無征兆地發散出來了。有人隔著手套揉了一把他的頭頂,也許是把這句呢喃的自言自語聽岔了,居然安慰他道:“是在擔心你的朋友嗎?放心,她現在狀態很不錯。”卿明就隻是假裝被安慰到地笑。心裡其實是非常不屑的:該叮囑的話都說過了,義務已經儘到,我哪有那麼多閒心一直關注彆人狀態如何?趁著他貌似心情很好的空當,有人塞了一個亂七八糟的毛線團在他手心裡,悶在口罩裡的輕言細語顯得十分詭異:“試試看,能不能用儘量短的時間把它拆開?”對於明晚晨的身份來說,那毛線團他簡直熟悉得如同直麵兒時的玩具。以柯女士曾經提出的理論來講,線條是考察人思維最基礎也是最便捷的途徑,因為認知它無須經曆太多紛繁複雜的“習得”過程,更加省時省力。當年明晚晨作為一個“聽不懂人話的傻子”,柯女士就是用相似的線團對他進行測試的。沒想到這個理論竟然以此種方式流傳了下來。卿明故意放水,總共拆了二十來分鐘。隻不過他手眼一動大腦一轉,周圍電子屏上各種折線和數值便開始瘋狂地閃爍變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