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明的鼻端縈繞著一股腐臭味道。環衛工的偽裝身份的確便利，不僅滿城跑不惹人注意，還有個人人退避三舍的垃圾車能藏得下兩個小孩。卿明有些喘不過氣，垃圾的腐臭倒沒什麼，就是珊珊被丟進來之後，一條胳膊沉甸甸地摟在了他的脖子上，恰好壓迫了氣管。他的意識很清醒，可以聽見街上的車水馬龍的聲音，也能體驗到輪胎軋在磚石道上不平穩的顫動，卻絲毫無法控製灌鉛的眼皮以及僵直的四肢。環衛工隻事先準備了一支鎮定劑，最終賞給了珊珊，卿明幸運地得以幸免。隻可惜這副偷來的身體素質太差，在受創的情況下根本不受他的意識管轄。起初他還試圖感受車行方位與環境聲音以判定自己的位置，沒過三分鐘就放棄了。如果此時能給他一張詳儘的澤城地圖，他沒準還能判斷得分毫不差，一旦失去數據庫的支持，就是兩眼一抹黑。他討厭小學課本裡的“背誦全文”，也對數據量比較大的文件材料束手無策，唯獨《一年的365+1天》是個例外。個中緣由，必須要從頭說起。在他成為“卿明”之前，在被冠以明晚晨這個名字生活的頭十年裡，一直被家人視作需要喂一輩子飯的累贅，被親朋友鄰笑稱為沒長腦子的智障。據說母親生他時遭了不少罪，從頭天傍晚一直難產掙紮到第二天的早晨，明晚晨這麼有文藝氣息的名字還是婦產科醫生隨口調侃出來的。大概是因為出生時腦缺氧，他四歲半才零星學會說幾個單音疊字的稱謂，七歲勉強能用含糊不清的單個詞語表達自身需求，十歲了連雙筷子都用不利索，在傻子裡都算是非常殘的那種。十一歲生日到來之前，一群國家精英模樣的人士砸開了明家的門。所謂的砸開是實實在在的“砸開”，因為明家是雙職工家庭，明晚晨又無法正常上學，夫妻倆怕傻孩子一個人在家東摸西碰傷著自己，便用一根麻繩把他攔腰栓在床腿上，並反鎖了家門。這些國家精英帶著介紹信找上門來的時候，明家小屋的窗戶正向外冒著滾滾濃煙，屋裡男孩痛苦的嘶喊不似人聲。明晚晨十年渾渾噩噩的生命差點結束在那場火災裡，但他能活下來，絕不僅僅仰仗於這些出現得恰到好處的國家精英。他不僅用捏不起筷子的笨拙雙手解開了束縛自己的繩結並儘量遠離火源，還懂得用濕潤的毛巾掩住口鼻，伏低身體，頑強地堅持到旁人來救。“他的火場自救技巧，是誰教的？”國家精英中有位姓柯的美麗女士對明晚晨十分感興趣，特意幫他安排了單人病房，進行各方麵的調查評估。明家父母都是沒上過學的老粗，那個年代安全知識普及率也很低，彆說教，他們自己都不懂。柯女士又直接去問當事人，明晚晨眼神茫然仿佛聽不懂，她便十分耐心地將整個火災事件中的每個細節掰開揉碎了解釋給他聽，從字詞的發音到它對應的實物與內涵，反複教了一星期之後，明晚晨含混地吐出了兩個音節：“要活。”“你想活下去，所以嘗試了從前學到的方法？”明晚晨果斷地搖頭。一星期的填鴨式教育之後，他在相關問題的回答上幾乎不再需要反應與思考的時間。“真的從沒聽說過？”明晚晨點頭。“那麼你是怎麼……”“知道。”明晚晨言簡意賅，因為他能用來表達自我的詞語很有限。柯女士心頭一震，一個大膽的假設湧上心頭。她找來一團擰成疙瘩的棉線，向明晚晨提出了一個對正常人來說都是強人所難的要求：“就像你在火災時解開繩結一樣，試試用儘可能少的時間理順它們。”令明晚晨徹底理解自己的意思，柯女士花了整整三天時間。明晚晨觀察這團糾結的棉線用了三分鐘，他依照特定次序解開所有交纏的死結、並將十餘根長短不一的線整齊排列出來，也隻用了三分鐘。柯女士當時的表情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如獲至寶。從來沒有人告訴明晚晨，該以何種方式在火災裡活下來，但求生是人性本能，一旦確立需求，明晚晨的大腦便會運轉起來。他可以憑借對當下環境的觀察與自身體驗，以常人邏輯難以企及的方式，做出最為正確的決斷。火場自救技能如此，梳理亂麻的技能也如此。柯女士寫完分析報告便去找明家父母談話：“孩子並不傻，隻是部分記憶機能缺失，學習效率比正常人低很多。如果他剛學會說話那會兒，有人能多陪陪他，更耐心一點反複教他，他會比同齡人聰明得多。”根據柯女士的見解，明晚晨是天生的分析者，大腦的運算速度遠超過那個年代計算機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然而由於記憶缺陷又沒機會接受科學的教育引導，他難以理解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和事，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也沒有基本的常識儲備，擁有再強大的能力也無從施展。明父無端受到指責，氣得吹胡子瞪眼：“科啥學呀，哪有這麼矯情！我們這一代不都是隨便養養就長大了，爹媽下地乾活就把小的往水缸裡一擱隨便哭去，也沒見誰家孩子長成傻子了！”“胡說八道啥呢你。”明母往他後背拍了一巴掌，轉頭將為難的眼光投向柯女士，“你看我們天天累死累活地上工，也就是掙夠全家人吃飯，哪有那個功夫和閒錢守著孩子？”柯女士笑得溫和端方，眼底卻是冷的。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明母砸砸嘴將自己想法明確說了：“那孩子都拖到十歲多了，還能治嗎？很花錢嗎？要是他真的是天才，國家能幫扶幫扶嗎？”“很花錢。所以我們不會耗費人力物力，白白替你們養孩子。”柯女士取出一遝文件，“這裡是一份保密協議，要求你們放棄對明晚晨的監護權，交由國家秘密部門教育。相應的，你們將得到很大一筆錢。有了這筆錢，不僅家中房屋的修繕不再是問題，而且足夠你們生育一個健康的二胎並供到他長大成人。”明晚晨出院那天母親抱著他失聲痛哭，傾訴他們是多麼的迫不得已，多麼想為他開辟一個遠大的前程可惜無能為力。明晚晨就像一名沉睡的嬰兒那樣無動於衷。本來這些十一歲之前的經曆，是無法在明晚晨的頭腦裡留下印記的，但後來他的搭檔設法讀取了他的潛意識，然後惡作劇地將這些往事的碎片展示給他看，詢問他被父母當作商品高價賣掉的感想。“沒有感想。”明晚晨笑著回答。事實證明柯女士挑人的眼光非常獨到。對於明晚晨的培養幾乎是從零開始，熬過頭兩年的止步不前，他的智力便開始呈指數爆炸的速度增長。基礎知識的教授是最為困難的，有些知識點甚至要重複成千上萬遍，才能保證不被他轉頭就忘。當地基打得足夠牢固了，分析潛能才可以毫無阻礙地發揮作用。這表現為理解力與判斷力的突飛猛進，很多更高層次的內容不再需要被反複灌輸，他便可以根據自身知識儲備進行瞬時推導。經過科學的記憶訓練，日常記事不再是問題。而麵對大量無序的數據資料，以及主觀色彩過於強烈的文學作品，明晚晨微笑表示“讓我背誦還不如殺了我”。搭檔笑他：“那你這輩子是跟偉大的文學創作無緣了。”明晚晨偏偏不信邪：“那可不一定，誰說創作一定需要文學素養？”那一陣子明晚晨把圖書室所有古今中外的詩歌作品翻了個遍，隻是在眼睛和腦子裡走了個過場，不知為什麼成天揣個小本子寫寫畫畫還挺樂嗬。最後他居然鼓搗出一本個人詩集，死皮賴臉纏著柯女士給出版印刷了。《一年的365+1天》並不是一本普通的詩集，雖然它擁有小學生的文筆、生搬硬套的意象和不知所雲的內涵，但它是“史上第一部AI詩集”——當代詩人明晚晨如是說。“YPDC，全稱‘青少年潛力開發研究中心’，是上世紀90年代初國家最神秘的研究部門，很少有人知道它還冠著一個叫作‘明言’的前綴。‘明’是分析者明晚晨，‘言’是記錄者言顏。”卿明被裝在垃圾車裡晃悠時，澤城市區已是燈光璀璨。中央廣場的音樂噴泉啟動不久，那兩名女子就從不同方向走來，沒有招呼寒暄，直接在草坪邊的長椅上並排坐了下來。她們一個濃妝豔抹成熟明豔，指尖香煙嫋嫋；一個白裙素潔纖細柔婉，捧著杯香草奶茶，心不在焉地用吸管戳著杯底珍珠。“明晚晨真的有這麼神？”奶茶妹子問道。“國內無邏輯推理第一人。在他之後，無數研究員前赴後繼，培養了一大批類似的人才，但是他們全部加起來也無法達成明晚晨曾經的成就。”“那你呢？”濃妝的女人自嘲地笑了笑，眸子裡映著音樂噴泉變幻不定的彩燈：“這些年我們整體上還是走柯女士的老路，嘗試過所有已知的方法，也經曆過許多次換湯不換藥的創新與變革。事實證明，她當初的失敗與技術水平高低沒有關係，‘人為’是永遠無法戰勝‘天賦’的。”“那你打算怎麼辦？”女人在長椅上碾滅了香煙：“我要‘複活’明晚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