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延整個山頭的碑林與青鬆翠柏之間，盛放著一抹極豔的紅色，將整片清淡的墓園都點燃了。楊柯一打眼看見時就萌生出一種詭異的預感，等到走近了，預感成真，這花還真是開在孝千言墳頭上。大束的紅玫瑰，朵朵嬌豔婀娜，今天一大早太陽就不要命地釋放熱量，而花瓣上的露水依然盈盈欲墜。美是美的，就是出現在這樣的場景下，怎麼看怎麼諷刺。他原地思索了片刻，某個念頭猶如閃電劃過夜空般迅疾，全身肌肉瞬間緊縮。——送花的人還沒有走遠！隨即不等大腦將信號命令層層下達，雙腿已經不受控地飛奔起來，沿著與他來時相反方向的階梯山道，一路下行。什麼樣的關係會讓人選擇送紅玫瑰，尤其是給死人送紅玫瑰？為什麼從高樓墜亡的不是黛玉，威脅也沒有繼續？為什麼孝千言篤定自己的犧牲一定有意義？楊柯一口氣跑到墓園山腳的停車場，視線追隨著遠處一個高跟鞋長風衣的女性背影，耳畔風聲正同時替他叫囂著一個名字：程禮嫣！眼見那名女子俯身鑽進了車裡，楊柯沒有猶豫，抄近道搶先將車攔在了停車場出口。駕駛室的車窗降下來，露出一張濃妝豔抹的臉，困惑而警惕：“怎麼了，我刮到您的車了嗎？”……不是程禮嫣。方才跑得太急，猛一泄氣，眼前先低血糖般地黑了兩秒。楊柯覺得自己今天一定是睡眠不足以致神經過敏了，想得太多，而且疑神疑鬼。但即使如此，他還是維持著一貫的滴水不漏，亮出了自己的警徽：“不好意思女士，工作需要，我需要檢查您的身份證和駕照。”女子名叫韓眉，全身上下都沒有不妥的地方。把人放走之後楊柯本打算在停車場門房歇口氣，短信提示音又馬不停蹄地響了，正是來自阿峰的例行彙報。“已回程。孝氏舊案有重大進展，見麵詳談。”未來特彆行動部共有三個會議室，頂層屬於“絕密”，輕易不會啟用，十三層的小廳被技術組無主的舊設備占得下不去腳，隻有總執行官辦公室旁邊這間，明亮又寬敞。西斜的陽光恰好從林美美身側偏移開，將她拋進了一片陰影。“……事情基本就是這樣。我沒想到，拿到償款的第二天，就有人通過社交平台私信我，自稱是全國範圍毫無敗績的危機公關團隊。他說團隊關注我已經很久了，前因後果都了解得比較通透。之所以這麼晚才聯係，是因為他們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林美美知道回到澤城這幾日的風平浪靜，並不代表過往已經被封存，自己早晚會站在審判台上，被質詢、被懷疑、被蓋棺論定，所以早有心理準備。但是當她講到這段經曆時，還是顯得很艱難，因為這是她由受害方轉變為加害者的分水嶺。當她選擇結束自己生命來贖罪的時候，尚有些微“我沒有錯”的底氣，而今時過境遷，最後的底氣也湮沒在孝千言果決的一跳之中了。那位聯絡人很擅長蠱惑人心，至少，對於未成年人尤其是剛被打擊到穀底的林美美來說，根本無法抗拒。他說：“我們已經摸清了孝氏集團的漏洞，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隻要你同意，我們就能展開輿論上的絕地反擊。當然，最優秀的團隊值得最高昂的價格。”林美美無數次地自我反省，如果自己心智可以稍微成熟哪怕一點，事情會不會有所不同？然而當時她全部的念頭都是：“我想讓作惡的人付出他應得的代價。”雙方麵談簽約的當天，林美美向他們表達的訴求也正是這一句。公關團隊的聯絡人堅稱“使命必達”，但拒絕透露具體的工作流程。於是當她看到孝董事長遭遇車禍生死未卜的新聞時，第一反應跟眾網友一致，認為是天理昭彰善惡有報，就是還沒等到雇傭的公關團隊借輿論和公理將之繩之以法，可惜了。沒想到等待她的是無止境的噩夢。聯絡人十分吃驚地回複她的詢問：“一命換一命，不就是惡人應得的代價嗎？不要告訴我你不是這個意思，普通的危機公關哪能是這麼誇張的價格呢？再者，我們還掌握著你委托殺人並談攏簽約的錄像。”林美美心中尚有一杆名為“公平正義”的秤，對此事糾纏不休，甚至動了報警和盤托出的念頭。然而不等她付諸行動，警察已經找上了門。有個警察試圖製造嫌疑人在拒捕過程中槍支走火的意外，若非能力特殊，林美美不可能逃過這劫。隨後她選擇了不顧一切地逃亡，途中遭遇了一波又一波的暴力緝捕，那名道貌岸然的警察總是循著各種由頭，想要將她就地擊殺。這也是她後來對警察心懷畏懼的原因。持續了很多天的逃亡最終帶來的是心裡崩潰，有時就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被通緝的殺人犯，被官方蓋上了“十惡不赦”“極度危險”“建議擊斃”的標簽。終於，她被逼上了“自殺者聖地”的樓頂。雖然有預知未來這種異能的加持，但她躲得太累了。如果終究是死，那還不如死得體麵一點。“孝千言救了我，幫我逃回了澤城，安穩地上了兩年學。”林美美神色惶惶然，今天在會議室看到阿峰和光明之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這兩年的安穩，其實是孝千言爭取的結果。一個沮喪萬分的念頭浮上水麵：“那天，應該跳下去的是我……更早之前，我就應該跳下去了。”會議室內沉寂了半晌，隻餘茶盞與桌板磕碰的細響。孫逸塵停頓下繼續斟茶的動作，“嗬”地輕笑了一聲，眼睛裡沒有溫度：“玩得好一手心理戰術。”這話乍一聽沒頭沒尾，在座除林美美以外的人倒是齊齊想到了什麼。今天阿峰和光明從琴島帶回一份林美美向公關團隊提出委托時的現場錄像，然而其他途徑的調查結果，卻跟這份林美美“買凶殺人”的證據嚴重不符。於是孫逸塵提議，加入當事人的主觀視角描述作為對照，這才臨時叫來林美美參與會議。“心理戰術”這個詞總結得不錯，林美美到底有沒有想讓孝董事長死的意念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負罪感，以及自我懷疑。槍林彈雨殺不死她，除非她自己樂意去死。無論是兩年前還是現在，那隻幕後之手的動作都隻有同一個目的。楊柯目光凜然，思緒卻忽然偏離了主題。隨著追殺林美美的那些人逐漸顯露痕跡，孝千言一定已經對林美美“買凶殺人”的說法有所懷疑，但無論是三中校門口的車禍，還是同心旅館的凶案，孝千言都曾隱晦表達過“這種惡行林美美不是做不出來”的意思。他一邊將父親遭遇的車禍歸咎於黛玉並痛恨她，一邊代替她去死。楊柯不知道該怎麼評價這樣的“人性”。“孝董事長死訊發布那天，有個律師公開發言說要和你麵談車禍事件的‘真相’。”楊柯無意識地敲了敲椅子扶手，斟酌措辭，“我明白你是想從他手上獲得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林美美怔怔地抬頭看他。“可惜嘍。”光明終於在溫度飆升的天氣裡脫下了醃菜羽絨服，露出了醃菜T恤衫。他打斷了楊柯說來話長的架勢，非常直男地給她兜頭潑了盆冷水，“沒有遺囑也沒有證據。就連律師，都是從影視城群演堆裡找來的。”說白了，律師和遺囑純粹就是個引誘林美美上鉤的釣餌。虧得他跟阿峰還焦頭爛額地找了很久。林美美眼底的光還沒顧得上暗淡下去，光明便氣呼呼地繼續爆料：“問題是，孝董事長的車禍，跟這個公關團隊一毛錢的關係都沒有！”楊柯被他嚷得耳朵有點嗡嗡響，於是屈起手指敲了聲桌子：“阿峰。”一直保持靜默的阿峰聞言微微向前傾身，手肘搭在桌沿上：“我們已經協助琴島警方掌握了完整的證據鏈，證明孝董事長的車禍是孝氏家族爭權內鬥造成的，如今在孝氏集團身居最高位的人，就是謀殺的策劃者。”“誰獲利最大，誰嫌疑最大。”最先提出這一調查方向的光明洋洋得意。阿峰一本正經地批評他：“說一毛錢關係沒有，其實是不嚴謹的。這個公關團隊有可能是通過某種途徑事先得到消息，將計就計，但也不能排除他們與孝氏集團合謀的可能性。孝氏拿到了一份錄像，貌似也是將計就計，為他們的謀殺行動安排了一個替罪羊。”“替父報仇”顯然是再合理不過的殺人動機了。而既然是替罪羊，就不能讓林美美有機會開口自證清白。可惜他們沒有預料到林美美的“運氣”好得有些爆棚。“最新進展是，琴島市局已經對當年負責此案的人員發出了內部協查通告。這些人常年與孝氏狼狽為奸，做出了許多喪心病狂的事，如今真凶落網，牽扯出一連串陳年舊案，狐狸尾巴終於藏不住了。”陳年舊案——比如說兩年前在琴島轟動一時的兒童拐賣案。這起大案與孝氏的關聯，不止在於孝千言醉駕撞死了犯罪集團的重要嫌疑人，當時失蹤的兒童共計十二名，皆與孝氏有牽扯。阿峰介紹道：“大概在三年前，孝氏旗下一家做兒童教育的機構提起了一個項目，名字叫‘造神計劃’，由孝董事長極力推動。但是集團上下，對這個項目的反對聲音很大。”“嘖嘖，”光明附和，“連人都教不好，還想著造神。”“這個項目主要針對的是6-12歲的兒童。第一步，是麵向全市適齡兒童進行海選，考察其智力水平以及發展潛力。海選采用自願報名製度。”光明：“自願個毛線，他們會向疑似符合要求的家庭做定向宣傳。”“凡是入選的兒童，項目部會對其記憶力、理解力、抽象思維、邏輯分析和具象表達等方麵的能力進行評估並細化分類，然後，他們將有機會接受世界知名專家的一對一輔導，針對性地開發智力、提升潛能。這個課程是完全免費的。”光明：“不安好心——”“為什麼叫‘造神計劃’？”楊柯問道。“‘造神’指的是‘造就神童’。”阿峰回答，“項目不以盈利為目的，而是將這些高智商兒童視作代言人，提升自身的品牌形象。”光明：“可去他媽的吧。”楊柯：“一開始選的不就是神童嗎？”“準確地說，是在特定方向具備潛力的兒童。”阿峰起身，將近期搜集到的文件資料分發給與會諸位，隨即靜等大家翻閱。有些信息，檔案上展示得更加直觀也更加富有衝擊力。可惜他身邊坐著個管不住嘴的：“很牛逼是不是？我費儘千辛萬苦把這玩意找出來的時候，就知道裡邊肯定有貓膩……”“請把你的彈幕按鈕關掉，陳光明。”阿峰終於忍不住懟他：“正如資料顯示，在這些入選兒童中，絕大多數都不是我們普通人眼中的‘聰明孩子’。相反，自閉症、先天性智力障礙、後天性腦損傷，甚至盲眼聾啞的殘疾兒童，更加受到這個項目的歡迎。”“嗯……”光明扣扣索索，終於扣了句有用的結論，“絕對不是正常途徑挑出來的。”把殘障缺陷兒童培養成神童，哪怕隻成功一例，孝氏集團就將全球知名。然而功敗垂成的原因並不是技術問題。項目運作不到一年，入選的孩子們便開始接二連三地失蹤。偵查過程中發現，被拐賣的兒童從琴島經由容城中轉抵達澤城後，就再也尋不到蹤跡了。專案組曾懷疑過孝氏集團與犯罪團夥有勾結，但是沒有證據。直到孝董事長的車禍真凶落網，真相才浮出水麵。孝董事長出事前，一直在調查林美美的父親。他發現這個參與兒童拐賣的嫌疑人同集團內部人員有聯係，而入選“造神計劃”的兒童名單和家庭背景資料，正是順著這條線泄露出去的。車禍發生的一瞬間，孝董事長正試圖將這個信息傳遞出去。會議桌下有壺水咕嚕嚕地開了，孫逸塵一邊聽他們說話一邊泡茶，把嚴肅的會議整成了花式茶道表演現場，不急不緩，優哉遊哉。隻是在聽到孝董事長向外傳遞消息的這個細節時，她那雙古井般沉靜的眼睛躲在氤氳的水霧後麵，不動聲色地波動著。